“你是誰?”她的手按上了腰刀,厲叱。


    那個女子似乎在疲倦地閉目養神,此刻聽得喝問,微微睜開了一線眼睛:“是我。”


    深碧色的眼睛,一邊清晰,另一邊混沌。


    “你?你這是…”葉賽爾繞是見多識廣,也嚇了一跳。聽聲音分明就是前日救回來的那個鮫人,可血肉模糊的麵容一夜之間居然變了那麽多,仿佛重新長出了一張新臉來。


    “那是幻術…鮫人的幻術。”旁邊聞聲趕來的是族中最老的女巫,迪邇大媽拄著拐杖彎腰進來,看著氈毯中躺著的女子,眼裏有一種不屑鄙視的光,“這些從海裏誕生的鮫人,有自己的奇怪幻術。可這種幻術卻脆弱如海上的泡沫,維持不長久。”


    “至少能維持到進入葉城。”那個鮫人安靜地回答,應該是藥有奇效,說話中氣都足了很多,用碧色的眼睛看著老女巫,“可惜眼睛的顏色不能改——我入城的時候可以扮做盲女,這樣也不會給你們帶來麻煩。”


    葉賽爾點頭,旁邊的老女巫卻忽然發出了桀桀的冷笑:“會使用‘雲浮幻術’改變自己形貌的鮫人,可不一般啊…你確定不會給我們帶來麻煩麽?”


    顯然沒有料到西方大漠一個殘留部落中、還有人能說出她的幻術名稱,那個鮫人一驚,不由怔了怔。然而很快眼裏就浮出了狠厲的神色,咬牙道:“若是勢頭稍有不對,我自然立刻離開、絕不連累你們。”


    “都是被那些冰夷逼的…我們應該是盟友。”同是女人,葉賽爾看不得那樣的孤狠絕決,立刻插言,堅決地盯著老女巫,“反正五十年來我們的麻煩還少了?多她一個、那些追殺也不見得就會多多少——我們霍圖人接待了客人後、可從來沒有把再客人推出去過!”


    仿佛被族長的氣勢壓住,女巫迪邇想說什麽,最終還是重重歎了口氣,不再說話。


    “快喝點駝奶,等會兒就要上路了。”葉賽爾俯身到了一盞熱奶,遞給那個鮫人女子。顯然對方不習慣喝那樣的東西,隻喝了一口眉頭就皺了起來,然而定了定神、依然握著碗口、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光了一碗奶。


    在紅衣女族長放心地離去後,空空的帳子裏那個鮫人女子掙紮著坐了起來,用手按著胸口。仿佛胸肺裏有什麽東西在翻騰、最終忍不住還是一口吐了出來——


    吐在地上的奶中,夾雜了無數慘綠色的血塊。


    毒性還是沒有拔除幹淨啊…鮫人的身體就是太脆弱,稍微受了傷就要很長的時間來恢複。不知道這次浸泡毒河那麽久,會不會留下終身難以痊愈的內傷。


    那個鮫人女子想著想著,唇角忽然浮起枯澀的笑意:還談什麽痊愈不痊愈呢?活下來已經是幸運。她親眼目睹了那些慘烈的死亡。一起去往空寂城的同伴、返回的途中一個個先後死去,用盡全力遊著、全身的肌肉就片片脫落,最終變成了毒河裏漂浮的骨架,被赤水中的幽靈紅藫吞噬。


    那樣悲慘的景象她永生不能忘記。


    而不曾親眼目睹的死亡,卻更讓她痛徹心肺——寒洲那個笨蛋,在半途聽說曼爾戈部以勾結複國軍的罪名被圍剿後,沉默了一整夜,最終決定孤身返回。


    這個優柔善感的寒洲,真的是複國軍的右權使麽?她曾和他一起在鏡湖深處長大,共同經曆了二十年前那場被鎮壓的起義。然後、她在戰敗後被俘虜,趁機混入了征天軍團做傀儡,不擇手段以美色竊取種種情報;而他留在了複國軍中,和炎汐一起管理著鏡湖大營。


    ——而那樣婦人之仁的脾氣,從小時候開始就沒有變過啊!


    “你當年真該去做女人,而不該變身成一個男的!”她怒罵,用盡所有刻毒的語言,隱約痛心莫名,“色迷心竅——你以為你回去了雲煥真的會放了曼爾戈人麽?那個有天鈴鳥般歌喉的長公主,值得你拋下複國軍回去送死?你的誓言呢?你的夢想呢?竟還抵不過區區一個女人!”


    然而,無論她激烈反對或者曉之以理、都無法打動右權使赴死的決心。


    “不,不是為了那樣,湘。”溫雅的右權使望著她、目光裏有一種奇異的力量,“我們沒有理由為了自己的生存、而讓另一族去死。”


    那樣溫雅的回答仿佛一支利箭射中了她,她不能回答,卻下意識地去奪他手裏的如意珠,大罵:“笨蛋!你要把如意珠送還給雲煥?”


    然而寒洲沒有反抗,任憑她輕鬆奪去了如意珠:“不。複國軍為了如意珠,已經犧牲了很多人,這些血不能白流…滄流帝國拿到了如意珠、必然會用於伽樓羅製造。一旦試飛成功,我們海國永無出頭之日——這些道理,我不是不明白的。”


    她在水裏看著右權使,忽然道:“那你準備就這樣回去送死?你並不能阻攔什麽。”


    “便是沒有希望,還是要盡力。”寒洲也停住了潛遊的腳步,懸浮在劇毒的水中靜靜看著她,雖然能力超出普通戰士,他的肌膚依然開始潰爛,“就算隻是贖罪也好。我沒能攔住你殺那個空桑女劍聖,這次我卻無法坐視…我真的無法坐視——不然,我和那些禽獸般的人有什麽區別?”


    然後他掉轉了身形,逆水泅遊而去,深藍色的長發如同水藻。


    “寒洲!”她看著那個優柔善感的右權使離去,忽然間大叫了一聲。


    他停下來看著她。


    那個瞬間,她的手指摳入了自己的左眼,生生將眼球挖了出來!


    “湘!”那個瞬間寒洲驚呆了,迅速閃電般掠回來,看著鮫人紅色的血浮散在水裏,“你這是幹什麽!你瘋了?”


    然而她捏著自己柔軟的眼球,忍著劇痛、迅速開始念動鮫人族最古老的咒語。


    凝聚了碧色的瞳孔忽然擴散了,那種綠色仿佛被攪拌開一樣、漸漸彌漫到整個眼球,將眼白部分掩蓋——隨著幻術的進行、那枚被空桑人稱之為“凝碧珠”的鮫人眼睛,居然變成了一粒直徑寸許的純青色剔透珠子,閃著琉璃的光澤。


    寒洲一瞬間說不出話來,他已經明白了湘的意思。


    “帶它回去給雲煥——或許有一線生機。”她忍著眼窩裏毒素入侵的劇痛,將施了法術的珠子塞到寒洲手裏,“雲浮幻術隻能維持十日,我已盡力。”


    “湘…”看著麵前同樣遍體潰爛的女子,寒洲卻仿佛被燙了一下似的鬆開了手。


    “其實我也不想殺慕湮,更不希望曼爾戈人死,可對手太狠了…我們隻能比他更狠!海國,曼爾戈人,我們兩族…本都可以好好活下去。可是…偏偏有些人不讓…”眼裏流出的血似淚滴,然後仿佛再也忍受不了眼窩裏劇毒的刺痛,她猛然將另一隻手裏握著的如意珠塞入了空洞的眼眶,掉轉了頭,“希望你能活著回來,右權使。我和複國軍戰士,在鏡湖最深處的大營裏等著你——直到永遠。”


    身邊再也沒有一個夥伴。她用盡全力在黑暗的水底遊著,直至筋疲力盡昏過去。


    如果不是亡國、如果不是奴役,他們的人生本來會完全不一樣吧?海國的子民,本來應該是海洋的寵兒、藍天下自由自在的長風。他們居住在鏡湖深處的珊瑚宮殿裏,在碧落海的七色海草裏歌唱和嬉戲,無憂無慮,有著千年的生命,隻為愛而長大。她和寒洲自小一起在鏡湖深處耳鬢斯磨的長大,成年後為誰而變身、都是心照不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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