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爾倫微微扭頭,似乎在走神欣賞走廊上的陶土壁瓶。瓶子造型古拙,精心搭配幾束花草,看起來頗有野趣。那是蘭波最近幾周培養出來的新愛好,時間流逝,他如今倒沒有剛開始學會插花時,恨不得家裏到處鋪滿鮮花那般狂熱了。


    告別間諜生涯,蘭波似乎就該是這樣的人。熱烈純粹,永遠對萬事萬物充滿好奇心,興趣卻一陣一陣的,海浪褪去,能留在沙灘上的終究隻是少數,魏爾倫不確定自己是否可以成為其中之一。


    魏爾倫的心思其實很好猜,黑發青年知道他轉頭單純是不想與自己對視,無奈,同時也覺得倆孩子的形容實在恰當。


    中也說,保羅很像從街邊撿回來的流浪貓。貓貓想要親近,又害怕過於親近,隻能一邊努力抓老鼠討好主人,一邊炸毛哈氣拒絕貼貼。


    阿爾說,保羅好像剛剛送去診所的。小狗一無所有,也不覺得自己配擁有什麽,一碗羊奶泡發的廉價狗糧就夠她吧唧吧唧吃光都不舍得鬆開,奮力扒拉住碗,仔仔細細來回舔舐。


    愛會滋養血肉,那隻貓咪現在每天翹著尾巴帶主人家新生的狗崽去人情公園遛彎炫耀,那隻小狗目前熱衷於給每一位家人分享自己覺得好吃的零食。


    蘭波摸摸口袋裏的密封雞肉幹,那是的心頭好。他身體前傾,語氣盡可能溫和甜蜜:“你可以再自信一點,不管經曆過什麽,來到勞德家就都是一家人,我們對你的愛不會改變。”


    “那你不要離開,不要去找他。”金發男人低聲乞求,幾乎啜泣,偏偏不敢回頭直視蘭波,“我把所有痕跡都處理好了,他找不過來的,那個家夥是白癡、是瘋子!他什麽都不懂,隻會傷害你,然後毀掉一切!”


    有時候太過默契也會覺得苦惱吧?蘭波窺探到眼前人不願吐露的過往難免為之心驚,沉默半晌,輕輕捅破兩人最後那層窗戶紙:“別這麽苛責自己,魏爾倫,保羅值得蘭波為他做任何事,我一直是這麽認為的,我想你的蘭波也一直這麽認為呢。”


    縱使擁有同一副麵孔、相似的異能、完整的記憶,他依然能辨別出身邊人並非曾經親密無間的搭檔。兩年不見,保羅或許遇上很多事情,或許發生很多改變,可是長夜漫漫,蘭波經過一整年的複盤,對自家親友的了解程度上升到了全新的高度。兩年太短了,不足以扭轉對方看似輕飄飄,實則比誰都要堅定的扭曲認知。


    蘭波不禁苦笑,也是被重逢的驚喜衝昏了頭腦,他早該想到,以保羅對普通人的憎惡恐懼,怕是看到我抱著阿爾從警車上下來,就已經對車上的糸鋸警官痛下殺手了吧?


    他總是對的。


    高懸顱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於此刻墜落,魏爾倫惆悵之餘又終究得以釋然,手輕輕捂住胸口,仿佛自家親友在耳邊揶揄:瞧,我多了解你啊。


    你總是對的,男人溫聲附和。


    古往今來有多少千奇百怪的異能力大概沒人說得清楚,魏爾倫本來以為自己再也不會驚訝了,然而他著實沒有想過,有一天能來到另一個如此相似的世界。


    是命運遲來的補償嗎?魏爾倫不知道,命運從來沒有善待過他。


    九年前他敗在中也手裏,失去導致自己一生悲劇的異能特異點,也即將葬送全靠異能維持的可悲生命。就在那時,蘭波突然出現,使用異能讓他失序的心髒繼續跳動。魏爾倫盯著那個男人,無法理解胸腔中噴湧而出的喜悅。他不該歡喜的,蘭波不可能活著,根據情報,親友在他趕來橫濱的前一年就死在中也與太宰治手裏,眼下這種情況不是自己死前的幻覺,就是親友變成幽靈來找自己了。


    “你不是幽靈。”他搖搖頭,魏爾倫看不到自己的臉,不知道自己的神情比起淡漠更像失落,“不是因為這不符合科學,如果你不是幻覺而是幽靈的話不可能像這樣救我,應該想要詛咒我、殺掉我才對。”


    蘭波露出困惑的眼神:“為什麽?”


    “因為我曾經背叛了你,想殺掉你。”


    黑發青年沒有回應,目光依舊如此平靜。魏爾倫惱恨自己甚至無法在幻覺中見到真實的親友,亦或潛意識已經發現了異常,他慌亂地用最後一點力氣叫喊:“你這是什麽眼神?!再憤怒一點,再仇恨一點!殺了我,是我對你的後背開了槍,引發那場爆炸,害你失去記憶,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就死在異國他鄉!如果你真的是幽靈,你會變成這樣隻有一個理由,那就是對我的怨恨!是這樣吧,蘭波?!”


    求求你告訴我,你恨我。


    傻瓜,蘭波怎麽會怨恨保羅呢?他,或者它,異能生命體遵守執念,鄭重向生前的親友道歉,坦言自己一直希望幫助他,還一度以為自己真的幫到了他。


    “錯的是我。”


    最殘忍的莫過於蘭波死前恢複記憶,從遭到背叛的痛苦中清醒,才崩潰醒悟給予對方的不過是自以為是的同情。在蘭波的印象中,他已經殺死保羅,一切無可挽回。然而體諒體諒吧,瀕死的人是沒有理智的。蘭波倒在地上,感受生命隨著血液不斷離自己遠去,他忍不住用逐漸遲緩的大腦思考,萬一呢,萬一親友活了下來,我是不是可以留下什麽,向他表達自己的愧疚?


    彩畫集溫柔作出回應,異能伴隨主人而生,也隨主人而死。永遠忠誠的夥伴從一開始便將所有底細交付給異能者,於是蘭波發現了一生隻可以用一次的方法。


    蘭波的異能彩畫集能夠將死去的人類變成異能生命體,在亞空間內部任由主人驅使。生命體擁有生前的身體性能以及記憶,連異能都可以隨意使用。蘭波把這份力量用在了自己身上,把自己變成自我矛盾型特異點,停留在中也身邊等待一年,他竟然成功等到了保羅,並將這一特異點交給瀕死的他,用以維持親友的生命。


    “你看起來不太喜歡我之前送的那份生日禮物,就把這個當作替代的禮物吧?生日快樂,很高興你能降生到這世上。”


    這是蘭波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隨後立方體亞空間急劇收縮,吸收進魏爾倫的心髒消失不見。蘭波不見了,不對,他在一年前就死了,魏爾倫明明是知道的,就像蘭波死前非常清楚一旦將自己異能化就不再是人類,而是持有記憶跟人格的表層情報,卻照樣為了等待甚至不清楚是否會來的親友做到這種地步。


    魏爾倫活了下來,後麵的事沒什麽好說的,他接受了港口黑手黨的庇護。他已經沒辦法像以前那樣使用取之不盡的重力異能,生命卻也不再是牧神隨手擺布的武器。那是蘭波在這個世界最後的印記,是親友給予他的最後一份禮物,魏爾倫不能死在聞風而動的歐洲異能機構手上,誰都不可以奪走這份禮物,他自己也不可以。


    魏爾倫被關押進港黑總部的秘密地下室,說是地下室,其實布置華麗,設施周全,黑手黨對有用的家夥從來不吝嗇小恩小惠。魏爾倫不在意這些,地下室常年昏暗,他討厭麵對燈光下孤零零的影子,獨自在黑暗中回憶蘭波寫過的詩,按照首領的命令教人暗殺,等待中也隔幾年下來一次陪他喝酒。


    最殘忍的是從實驗體的噩夢中清醒,魏爾倫才發現自己所能擁有的最美好的人已經離他遠去。


    九年了,魏爾倫越來越倦怠,真切的懷念變成機械性重複。當他發現自己開始由衷期盼某天早晨再也睜不開雙眼的時候,他真的感到一股刺骨寒涼,魏爾倫不想辜負蘭波的祝福,但活著為什麽會那麽痛苦?


    “很高興你能降生到這世上。”


    這個世界到底有什麽好?


    魏爾倫委屈擺出側耳傾聽的模樣,親友竊竊私語,可憐他什麽都聽不到。蘭波坐在對麵擔憂地望著他,暗殺王衝空氣回了一個安撫的笑,他學過如何拷問敵人,知道自己不能這樣下去,必須找點事情做,否則……就這麽陷入瘋狂而死,一定會惹蘭波生氣吧。


    做點什麽好呢,男人厭惡光亮,抬手就著可以調節的昏暗燈光觀察指尖。他曾經想用這雙手挽留親友的幽靈,然而他啊,這輩子除了殺人什麽都做不到。


    那就殺吧。


    經過多年休養,當年大戰留下的傷勢慢慢愈合。沒準是結合了彩畫集部分空間特性的緣故,魏爾倫的異能稍有變異,力度比不上從前,卻格外的隱秘靈活,隻需要他利用經驗技巧補上缺失的力道,竟然更加適合常規意義上的暗殺,而非從前大開大合直接弄死所有目擊者的“暗殺”。


    我這樣的家夥,果然隻適合殺人。


    魏爾倫抱起手臂,百無聊賴地教小姑娘潛行。異能的事他沒有告訴任何人,說出去做什麽,讓港口黑手黨開發出秘密武器的新用法,耽誤他找樂子維持自己的生命嗎。要不是中也已經被港黑用情義包裹的規則馴化,魏爾倫身體恢複第一個宰的就是森鷗外,港黑現任首領將他們兄弟當作工具,中也不介意,他很介意。


    殺誰好呢,男人對著鏡子緩緩梳理散開的金色長發,那雙藍眼睛中的癲狂叫他看了都擔心蘭波會嫌棄。


    蘭波不會嫌棄吧?


    黑發青年含笑搖頭,魏爾倫安下心來,熟練給編好的辮子紮上黑色蝴蝶結。親友閑時喜歡給他紮這個發型,他都記得的。


    必須是足夠長遠的目標,魏爾倫不確定完事後自己還能提起精神再找其他目標打發時間;要讓自己提得起勁,他利用異能屏蔽所有人進入港黑檔案室尋找靈感。檔案袋密密麻麻,魏爾倫隨意選了一個,裏麵剛好記載著中也開汙濁與美國秘密結社“組合”對戰,受到重傷的事。


    啊,對,中也。


    魏爾倫依然在意弟弟,那畢竟是唯一跟自己存在聯係的活物。他這些年從未嚐試跟中也加深關係,森鷗外的忌憚倒是次要的,更因為清楚自從虐殺掉弟弟那幾個“夥伴”,他們就不可能成為無話不談的好兄弟了。


    青年迅速將檔案室複原,沒關係,就從中也開始好了,把傷害過中也的家夥全部找出來吧。


    他一如既往敷衍著港黑塞來的差事,慢吞吞找起樂子。細細想來,包括組合在內,有些賬其實早該清算了,比如他與蘭波的決裂,他承認主要是自身經曆導致他沒辦法相信蘭波付出的真心,決裂無論如何也無法避免,然而現實就是,導火索是日本軍方的“荒霸吐計劃”。


    中也鑒於港黑與日本政府的微妙關係始終沒能報複回去,不過魏爾倫沒有顧忌。他打定主意,查不到自己頭上就繼續殺,查到引來敵人送自己去見蘭波想來親友也不忍責怪自己,至於中也,他十六歲那年便能處理掉哥哥帶來的種種麻煩,現在的他都二十二歲了,一定也沒問題,反正自己就是一個以自我為中心的混蛋啊。


    魏爾倫手裏因此有了一張長長的名單,他完全沒想過會有那麽多人參加當年的荒霸吐計劃。三名最直接的受害者,蘭波身死,中也受製於港黑,魏爾倫痛苦了九年,而造成這一切的那些家夥如今個個身兼要職。


    這才是真正的混蛋吧?


    因為中也這些年的活躍,不少人又動起人體實驗的心思。當年由於種種顧慮沒能參加實驗的多方勢力互相勾結,悄悄在北海道新建了一個實驗基地,開始在全國各地收集異能兒童。


    他們說,好像沒什麽難的嘛,有當年的實驗數據在,荒霸吐這些年能被森鷗外那樣的貨色輕易操控,我們為什麽不能?


    魏爾倫不禁失笑,是呀,他們為什麽不能?沒有親身吃到剝皮抽筋的教訓,那些“上流人士”哪裏會因為冠冕堂皇的公平正義停下攫取利益的步伐呢?他們覺得規則是拿來奴役普通人的,好巧啊,暗殺王不是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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