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喊姐姐了?”泉長老的臉色忽然沉重了起來,語氣也冰冷,“這孩子嘴裏的姐姐,難道是赤之一族的那個小郡主?”


    “是啊,那個郡主對這孩子可好了……不惜冒著槍林彈雨送他就醫——這等情義,就算同族也難能可貴。”申屠大夫歎了口氣,沒有說下去,“總之,空桑人裏也有好人。”


    聽到這樣的話,泉長老的臉色更加肅然。


    “真是海國的不幸。”沉默許久,泉長老卻歎了口氣,語氣沉重,“我們找到這個孩子的時候,已經太晚了……不該讓他流落在雲荒那麽久,到最後,竟然還叫空桑人姐姐!”


    三位長老默然無語,臉色都不大好。


    申屠大夫歎了口氣,把手一攤:“你們就別為這點事發愁了。現在的當務之急是穩住這個孩子的傷勢,救回他的命——好了,我的活兒幹完了,快把這


    次的賬給我結了吧!”


    他不客氣地伸出手去:“這回我可是提著腦袋替你們複國軍賣命的,價錢可一分都不能少。”


    “……”泉長老看了一眼這個隻看錢的屠龍戶,“你放心。”


    “隻要金銖,不要銀票,也不要鮫珠。”申屠大夫眼睛一轉,瞟了一旁的如意一眼,忍不住又油嘴滑舌加了一句,“如果沒有那麽多現錢,也沒關係,隻要如意肯陪我……”


    他的手剛伸過去,就被如意啪的一聲狠狠打到了一邊,轉頭就從箱子裏拎出來一大袋子沉甸甸的金銖,扔到了他麵前:“一萬金銖在這裏!還不趕快領了給我滾?”


    “嗬嗬……不愧是葉城花魁,出手大方。”申屠大夫吃力地拎起那一大袋子金銖,笑了起來,“可惜,如今葉城我也回不得了——那個小郡主要是發現這孩子沒回王府,估計會到處找我要人。”


    “我們會派人送你去息風郡,先躲一陣子避避風頭。”泉長老沉聲道,安排好了後麵的事情,“有什麽需要,我們日後還會聯係你。”


    “別別!求你們,這一年內別再來找我了。”申屠大夫眉開眼笑地數著錢,嘴裏卻道,“空桑人追查得緊,最好暫時切斷聯係、以保平安——否則,我一旦被抓,可熬不住刑求,少不得把你們全招供出來。”


    泉長老默然看了他一眼,隱隱有殺氣,對方卻隻是嬉皮笑臉。


    “其實吧,”申屠大夫站起


    身來準備走,忽然露出了正經的表情,歎了口氣:“這些年來,看著你們打了那麽多的仗,死了那麽多的人,就算身為一個空桑人,我也是希望你們能早日複國。”


    頓了頓,又道:“不過我一把老骨頭,估計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如意的眼眶紅了一下,連忙將這個人送了出去。


    “我走了,你可要保重。”申屠大夫回過頭,看了一眼老熟人,語氣裏沒有油滑,隻有誠摯,“我一把老骨頭,這輩子估計是沒有一親芳澤的指望了——在我死後,你也要好好的活著,再美上個幾百年。”


    “去去,”如意哭笑不得,連忙將他帶出了大營,“快回去花你的錢吧!”


    當醫生走後,泉長老看了看昏迷中的孩子,搖頭:“既然連申屠大夫都說治不好,看來是耽誤不得了,得早點出發。”


    “是。”簡霖立刻道,“屬下這就帶他去蒼梧之淵,求助龍神!”


    “一定要小心,”泉長老叮囑,“不要走陸路,從鏡湖水底潛行,從北溟口沿著青水可以直接抵達九嶷山下的夢魘森林——那裏離蒼梧之淵很近,密林裏雖然有女蘿,卻不會攻擊我們鮫人,走這條路線比較安全也比較迅速。”


    “是。”兩人齊齊躬身領命。


    “姐姐……姐姐……”直到被帶離鏡湖答應,那個孩子還在昏迷中喃喃地叫著,瘦小的身體佝僂成一團,細小的手指痙攣著,似乎想要去抓住什麽。


    然而,卻什麽也抓不住。


    第三十章 九嶷煙樹


    當蘇摩還在鏡湖水底的複國軍大營裏陷入昏迷的時候,朱顏卻已經飛到了雲荒的北部。


    新雨後,遙遠的九嶷山麓騰起了漫漫的薄霧,如同一匹巨大無比的紗帳,將剛剛落在山巒上的白鳥和少女一起籠罩。


    “師父呢?”朱顏腳尖剛沾地,就忍不住問,“他在哪?”


    重明神鳥從帝都萬裏飛來,精疲力盡,不耐煩地了一下羽毛,將背上的少女震了下去,似是清理了落在身上的不潔之物似地,翻起四隻血紅色的眼睛白了她一眼——朱顏知道它恨自己,頓時垂下頭去。


    暮色之中,遙遠的山頂神廟遠遠地出現了幾點亮光,重明神鳥咕嚕了一聲,撲扇著翅膀沿著山道往上飛掠。朱顏立刻拔腳追去。


    一路上都不見一個人。如此空曠的九嶷山,幾乎是見所未見——果然,大司命為了隔絕外人,已經提前讓人將這裏的所有神官都調開了。


    重明神鳥飛了一路,終於在大廟的傳國寶鼎之前翩然落下,回頭看了她一眼,四隻眼睛裏的表情竟然各不相同,似是憤怒,又似是期盼。


    “怎麽?”朱顏喘著氣,“師……師父在裏麵嗎?”


    大殿裏麵黑沉沉的,隻有幾點遙遠的燭光,無數簾幕影影重重,看上去深不可測。然而重明神鳥低下頭來,用巨喙不耐煩地推了推她,示意她往裏走。


    被那一推,朱顏心裏驟然恍惚:這個場景,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出現過


    一次?是的,那時候師父還在石窟裏獨坐麵壁,那時候她還隻有七八歲……那時候,重明也曾這樣催促著她走進去和那個人相見。


    一切都一模一樣。可是,這一次,重明的眼裏卻隻有憎恨。


    朱顏心裏百味雜陳,小心翼翼地推開了半掩的神廟的門走了進去。沉重的金絲楠木大門被推開,發出了一聲悠遠的回響。


    “有……有人嗎?”朱顏探頭進去,開口。


    沒有人。整個大殿空空蕩蕩,隻有祭壇前的燈還亮著,影影綽綽。她以為自己一推門就會看到滿身鮮血的師父,為此鼓起了全部的勇氣——然而,九嶷神廟裏什麽都沒有,大司命不知道將師父安置在了何處。


    她直走到最裏麵才停住,抬起頭,看著巨大的孿生雙神。


    距離自己上一次離開這裏,都已經過去五年了吧?


    那時候,她跟著師父從蒼梧之淵裏脫險,九嶷神廟卻忽然發出了逐客令,要把剛滿十三歲的她即刻送下山去。她當然不肯,在神廟裏哭哭啼啼,死活不肯放開師父的手,不明白為什麽自己錯在哪裏。


    “阿顏,你沒犯什麽錯,隻是時間到了而已。”站在神像下,師父終於忍不住歎了一口氣,語氣裏有說不出的複雜,,“一切聚散離合都有自己的時間——而我們的緣分,在今日用盡了。”


    “不會的!才沒有用盡呢!”她氣得要死,大聲抗議,“我們的緣分一輩子都用不光


    !”


    “一輩子?”師父似乎微微怔了一下,“不可能的。”


    在山下被送上馬車的時候,她哭得傷心欲絕:“師父,你……你一定要來看我啊!”


    他沉默了一瞬,終於點了點頭。


    “說話一定要算數啊!”她喜出望外,破涕為笑,“西荒其實一點也不苦寒,有很多好玩好吃的!等你來了,我一定帶著你好好的四處逛一圈!對了,我還可以讓你見見淵……他可好了!”


    然而,她嘰嘰喳喳地說了那麽多,師父卻一直沒有回答。少神官的眼神遼遠,隻是沉默著抬起手、將那一支晶瑩剔透的玉骨插入了她的發間——那樣溫柔的眼神,她之前從來沒有見到過。


    可是,師父騙了她。


    自從她離開九嶷後,一別五年,他再也沒有出現在她的生命裏。她每年都在天極風城翹首以待,他卻從未兌現過那個諾言——


    第一年,她早早準備好了美食華車,射獵遊宴,可一直等到了大雪封路,他並沒有來,也沒有解釋為何失約。


    第二年,她忍不住寫了信托父王帶去九嶷山,以赤王的名義正式邀請他來西荒。然而,少神官卻推說神廟事務繁忙,婉言謝絕。


    她氣得要死,砸壞了父王最喜歡的大刀。


    第三年,她氣頭過了,顧不得麵子,又巴巴地寫了一封信,讓紙鶴傳書送去了九嶷,熱情洋溢地催促師父來天極風城。然而,那一年他回信說剛剛當上了大神官,無


    法分身下山。


    第四年……第五年……


    漸漸地,即便單純如她,也明白師父是不會來看自己了——在她離開後,那個孤獨地在深穀裏修行的少年再次重新過上了與世隔絕的生活,並不想因為她而走出那座深穀。


    她有些難過地摸了摸發間的玉骨:要不,等明年空了,自己幹脆去一趟九嶷看看他?免得師父一個人在那裏,那麽寂寞。


    然而畢竟年紀小,她往往隻想了那一瞬,便又把這個念頭放下了。少女時代的她是喜歡熱鬧的,回到王府見到了昔年的夥伴們,便天天呼朋引伴,在大漠上縱鷹走馬,打獵遊樂,玩的不亦樂乎,隻恨時間不夠用,哪裏還顧得上跑回千裏之外去見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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