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無論如何,你還是要為了那個女人而破誓下山。”大司命也是歎息,終於點了點頭,拿起了手裏黑色的玉簡,“你真的想好了?不惜粉身碎骨、萬劫不複,也要脫下這一件神袍?”


    “是。”


    “無論是否神形俱滅,都不後悔?”


    “無怨無悔。”


    “好一個無怨無悔!”大司命拂袖回身,花白的須發在風中飛舞,厲聲,“那麽,看在你母親的份上,我就成全你!去,在神的麵前跪下吧!”


    時影往前一步,踏入神廟,振衣而拜。


    外麵鼓樂齊奏,儀式正式宣告開始。無數神官侍從列隊而來,簇擁神前,祝頌聲如同水一樣綿延宏大,大司命持著玉簡,按照上古的步驟向著神像叩首,宣讀了帝都同意大神官辭去神職的旨意,向孿生雙神稟告下界的意圖,開始奉上了豐盛的三牲供品。


    那些供品,是為了獲得神的諒解而設。


    ——而最重


    要的供品,卻是人的本身!


    大司命做完了最後一個步驟,在神前合掌,低聲稟告上蒼:“九嶷大神官時影,幼年出家,自願侍奉神靈終身。如今發心未畢而塵心已動,竟欲破誓下山,其罪萬死——今願以血肉之身而穿煉獄,親自向神辭行!”


    聽到大司命念完了祈禱詞的最後一句,時影從神前直起了身,深深合掌,一言不發地抬手解下了頭上束發羽冠,彎腰脫掉了足上的絲履,將所有大神官所用的器物都呈放神前。當一切該放下的都放下之後,便穿著一襲白袍,赤足披發,緩步從神殿裏走出。


    那一刻,外麵所有的祝頌聲都停止了,無數侍從一起抬頭凝望著時影,看到平日高高在上的大神官如今的模樣,眼神各異,充滿了震驚。


    ——這是最近一百年來,第一個準備要破誓下山的大神官。


    然而這個踏入地獄的人眼神平靜,踏上生死路、猶似壯遊時。


    大司命站在祭壇前,看著時影一步步走出去,蒼老的眼神裏有不可名狀的歎息和震動——老人深吸一口氣,振袖而起。那一瞬,黑色玉簡在大神官的手裏化為一柄黑色的劍,直指神廟西北。劍落處,雲霧散開,露出一座平日看不見的巍峨高山來!


    那是大空山的夢華峰,萬劫地獄所在。


    “去吧!走完這萬劫地獄。獻上你的血肉,在神麵前贖清你的罪孽!”


    “然後,你才可以脫下神袍、


    回到人間。”


    —


    所謂的萬劫地獄,其實隻是一條路。


    那條路從九嶷神廟起,到夢華峰頂止,一共十一萬一千一百一十一步。所有破了誓、犯了罪孽的神官,都要被發跣足、獨自走完這漫長的一條路。


    雲霧縈繞的夢華峰壁立千仞,飛鳥難上,其間布滿妖鬼魔獸,寸步難行。然而卻有一道天梯貼著懸崖,穿雲而上。那條天梯由毗陵王朝的第一代大司命韶明開辟,每一級台階都形似一把巨大鋒利的劍:劍柄嵌入崖上,劍刃橫向伸出,刃口向朝上,刺破虛空,凜冽銳利。劍鋒環繞夢華峰,寒光閃爍入層雲。


    而罪人,必須一步步在刀刃之上行走。


    那一路,是不折不扣的地獄之路:頭頂是交錯的閃電驚雷,腳下是烈烈燃燒的地獄之火。不能躲避,不能反抗,也不能中途返回,一旦踏上這條路,便隻能一直一直地往上走,直到精疲力盡,直到血盡骨裂,掉下懸崖。如果能僥幸走完這十一萬步,活著來到夢華峰頂,在坐忘台前將神袍脫下,玉簡交還,還要接受天雷煉體之刑,才算是完成了整個儀式。


    七千年來,近一千個破誓者裏,隻有十一個生還。


    而他,便是第十二個。


    在無數神官侍從屏息的注視裏,時影的臉色卻沉寂一如平日,連眉梢都沒有動一下,隻是抬頭看了看雲霧中的峰頂,並沒有絲毫的遲疑,輕輕拂了拂衣襟,便踏上了第一


    步。


    刀刃刺入足底,他身子微微一晃,隨即站穩。


    “我在峰頂坐忘台等你。”大司命看著他踏上了路途,在山下一字一句地叮囑,“去吧……等你活著到了那裏,我有重要的事情告訴你。”


    時影怔了一下,有略微的意外:大司命要和他說什麽?為什麽非要等他到了山頂才能說?


    “事關空桑國運,”大司命似乎也明白他心中的疑惑,微微頷首,看著那一條天梯,“如果你心意已決,具備足夠的力量踏過煉獄重返紅塵,那就證明你堪當此任。到時候,由我再來告訴你吧。”


    “好。”時影不再追問,點了點頭,便回頭繼續踏上了刀鋒。


    那些利刃猙獰地從斷崖上一把把刺出,參差閃耀、組成雪亮的天梯。然而,這些刀劍卻故意做得有些微的鈍,踏上之後雙足血肉毀損,卻不至於鋒利到瞬間削斷。


    時影沉默著,一步步往上,每一步都如在地獄裏行走。


    他能感覺到腳底的刀劍,每一把竟然都各自不同:踩踏上去之後,有些烈烈如火,有些寒酷如冰,有些甚至在微微蠕動——他知道,這座山上的每一把刀劍裏都封印著一個惡鬼,由曆代神官從雲荒各處擒獲、被封印在這座神山上。


    那些惡鬼已經餓了幾千年,唯一的血食隻有這些寥寥的破誓罪人。所以,它們是嗜血而瘋狂的,令每一步都是極大的煎熬。


    所以,一步一劫,謂之萬劫。


    時影


    踩踏著刀刃,忍受著劇痛,一步步往上,鮮血從足底沁出,染紅白袍的下擺,漸漸變成了紅衣,看上去觸目驚心。


    夢華峰下,無數人一起抬頭看著那個披發跣足、踏著刀山火海走入雲中的人,眼裏露出敬畏不解的神情——這世上,為什麽會有人願意承受比死還痛苦的煎熬、去走這條路?


    忽然,有人看到了那一點紅,脫口,“看啊……大神官流血了!”


    “大神官居然也會流血?他自幼修行,不是不死之身嗎?”


    “無論靈力多強也是人,哪會不流血?”


    “可他走得好穩啊……好像絲毫不覺得痛一樣!”


    在議論聲裏,隻見那個白袍的人一步一步從刀山之上走過,慢慢隱入了雲霧之中,越來越遠,身形看上去已如一隻白鶴。


    然而,眼看他已經接近半山的雲層,就在那一瞬間,風雲突變、一道巨大的閃電從雲中而降,唰地劈落在了獨行者的身上!


    大神官猛然一個搖晃,便朝著刀鋒倒了下去。


    “啊!”底下的人齊齊發出了一聲驚呼,卻見下一個瞬間,大神官的身形忽然定住,伸出一隻手唰地扣住了刀刃邊緣,硬生生地阻止了下墜。


    ——在萬劫地獄行走時,是不許使用任何術法的,所以他隻能赤手抓住了刀刃,任憑血一滴滴從手掌邊緣流下。


    雷電在他身體上縈繞,鎖住他每一寸骨骼,痛得仿佛整個身體粉碎。然而時影還是用手攀著刀


    刃,緩緩重新站了起來,雙手鮮血淋漓。他吸了一口氣,默然抬頭凝視著前方無盡的刀山,眼眸是黑色的,沉沉不動。


    行至此處,才不過一萬步,而前麵的每一步、都是在雷電裏穿行。


    這就是所謂的天雷煉體,將全身的骨骼都寸寸擊碎!


    時影隻是沉默地低下頭,抬起了腳,再一步踏了上去。他身形一動,雲中的電光隨之而動,再度從天而降,擊中他的後背——然而這一次因為有了準備,他隻是踩著刀刃踉蹌了一下,膝蓋抵上了利刃,不曾下墜。


    等劇痛消失後,他撐起身體,抬手擦去了唇角沁出的血絲,繼續往前。


    而下一步剛邁出,又是一道驚雷落下!


    底下所有人怔怔地抬著頭,看著那一襲白袍在雲霧中越走越遠,漸漸隱入了無數的雷電之中,再也看不見,一時間議論紛紛,感慨萬千。


    “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看到這一幕!”


    “唉……離上一次有人踏上這條路,已經有一百多年了吧?”


    “應該是善純帝在位時候的事情了。據說那個神官愛上了一個藩王家的千金,橫下一條心要脫離神職,不顧一切走了這條路。”


    “哪個藩王家千金啊,這麽有本事?”


    “唔……好像是赤王府的?”


    “赤王府?那些大漠來的女人,就是妖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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