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真人!並不是幻覺!


    怎麽?阿顏……她竟然去而複返?不是和她說了讓她不要來的麽?為什麽她還要來!她就這麽想看他走入萬劫地獄、萬劫不複的樣子?


    那一瞬,他心下忽然有無窮無盡的煩躁和憤怒。


    “誰讓你來這裏的?”時影吃力地站起身,往後踉蹌退了一步,一把推開了她,“看看你做的好事!”


    他的語氣失去了平日的從容氣度,眼神渙散,臉色蒼白,一身白袍早就被血染紅,如同從血池煉獄裏走出的孤魂野鬼,哪有昔日半分的神清骨


    秀?


    “師父,你怎麽了?”朱顏看到他發怒,心裏自然也是驚恐,然而此時此刻他的樣子更讓她驚懼:“剛剛你中了邪,差一點那把劍就掉下來刺中你了!幸虧我……"


    “我不需要你來救我!這是我自己要走的路!”話音未落,時影眼裏全是怒意,手指一並,便擊落了頭頂懸掛的劍林!


    朱顏連驚呼都來不及發出,又一把利刃從天而降,如同閃電一般落下。她下意識地想搶身上前推開她,然而那一刻時影卻不閃不避,竟然以身相迎!


    唰地一聲、那把劍從右肩刺入,斜向刺穿了他的身體!


    “師父!”她心膽俱裂,失聲撲了過去。


    “放開手!”時影卻毫不猶豫地甩開了她的手,指著貫穿身體的那一劍,厲聲,“看到了麽?這是補剛才那一劍!——這條路是我走的。凡是我該承受的,沒有人可以替我承擔!”


    他回過身,指著看不到頭的來路,聲音冰冷:“否則,我寧可自己再從頭走過一遍!”


    “……”朱顏嚇得說不出話來,趕緊縮回了手——此刻,師父的眼神是黑的,如同暗的火,有著從未見過的決絕和狠意,毫不容情。如果她真的再敢插手,估計他會說到做到,從頭再把這條路走一遍吧?


    “回去。”時影頭也不抬地對她道,語氣冰冷。


    “不!”她在一邊,幾乎是帶了哭音,“我不回去。”


    “重明!”時影提高連聲音,召喚半


    空裏的神鳥,“帶她回去!”


    然而雲霧之中白羽一掠而過,重明神鳥發出了一聲含義不明的咕噥,卻是視而不見,徑直飛上了雲端,將兩人扔在了這裏。


    “重明!”時影氣極,然而自身此刻已經非常衰弱,也是無可奈何,隻能扭頭對她冷笑了一聲,“那好,既然你想看,就看著吧!”


    他轉過了頭,再也不看她一眼,獨自踏上刀山而去。


    剩下的一萬步,他整整走了一天一夜。


    夢華峰上的斜陽沉了又升起,日月交替。他一襲血衣,在看不到頭的地獄裏前行,踉踉蹌蹌,精疲力盡。到最後,甚至隻能憑著模糊的視覺,摸索著刀刃,一寸寸地攀爬,走向日月升起之處。


    一直有隱約的哭聲跟在後麵,寸步不離。


    實在是很煩人啊……明明已經讓她回去父母身邊了,她卻要半途折返。難道,她非要看著他這種血汙狼狽的樣子?並不想讓她看到此刻的自己……這個小丫頭,怎麽就不明白呢?


    時影恍惚地想著,緩慢地一步步走上了坐忘台——那幾尺高的台階,在此刻竟然如同天塹,每一步都如同攀爬絕頂般艱難。


    在走完最後一步時,所有的精神氣都瀕臨崩潰,時影一個踉蹌,在坐忘台上單膝跪地,顫抖著抬起手,將身上那一件千瘡百孔的神袍脫了下來。神袍已經完全被血染紅,黏在了肌膚上,刺目驚心。


    他用盡全力抬起雙臂,將血袍供奉


    在了高台上,合掌對著神像深深行禮,長長鬆了一口氣。


    是的,在這一刻,他終於可以告別過去!


    一禮行畢,時影剛要站起來,卻覺得眼前一黑,整個人再也忍不住朝前倒下,連呼吸都在瞬間中斷。


    “師父……師父!”他聽到她從身後撲了過來,哭聲就在耳畔。


    為什麽她還跟著上了坐忘台?快……快趕緊走開!接下來馬上就是五雷之刑了……


    他想推開她,然而手腳已經完全不聽使喚,他張了張口,想告訴她必須立刻離開,卻已經說不出話來——在走完萬劫地獄之後,他的元神都幾乎渙散。


    “師父!你、你可不要死!”她大概嚇壞了,哭得撕心裂肺,拚命搖晃著他的肩膀,大顆大顆的眼淚一滴滴地砸落在他的臉頰上。


    那一瞬,頭頂風雲變幻,有無數光芒在聚集,在坐忘台上旋轉——這是萬劫地獄的最後一擊:用天雷擊碎氣海,毀掉所有的修為,讓九嶷神廟的絕學再也不能隨著這個罪人被帶入凡塵!


    就在說話之間,五雷轟頂而落!


    第三十四章 十巫


    無數耀眼的光芒從天而降,幾乎刺穿她,朱顏身體一輕,整個人瞬間騰雲駕霧地飛起,被重重扔到了地上,摔得七葷八素。


    “不知好歹的野丫頭!”一襲獵獵飛舞的黑袍出現在了她顛倒的視野裏,“找死麽?”


    那是大司命!在最後的一刻,那個老人出現在坐忘台,將朱顏一把抓了起來,遠遠地扔開——轟然降落的五雷全數擊在了時影的身上,瞬間將那一襲血色白衣徹底淹沒!


    “師父……師父!”她伏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叫了起來。


    “叫什麽?”大司命扔下了她,語氣冷淡,帶著譏諷,“他隻是承受了五雷天刑而已,死不了的。”


    什麽?朱顏愣了一下,抬頭看了看眼前的老人——在白塔頂上一別之後,她還是第一次再看到這個莫測的老人。然而每次一看到,她就像見到了閻羅一樣,心裏一緊,恐懼得發抖。


    大司命沒有看她,隻是上去俯身查看著時影的傷勢,臉色凝重。


    這一路行來,刀山火海,即便是時影這樣的修為,也是受了極其嚴重的傷:四肢百骸俱斷,全身上下幾乎已經沒有一寸完整的血肉。而最後的天雷震散了他的三魂七魄,擊碎了他的氣海丹田,已經將畢生的修為硬生生毀去!


    五歲出家,避世苦修,這樣的術法天才、居然毀於一旦。


    一念及此,大司命心裏不由得一陣怒意,抬頭看了少女一眼,厲聲:“你還來這


    裏做什麽?怎麽不回到赤王府去?玉骨呢?怎麽還在你頭上,為何還沒還給他?”


    “我……”朱顏被老人迎頭一罵,“我是擔心……”


    “輪不到你來擔心。”大司命語氣冰冷,將地上昏迷的時影扶起來,讓他在坐忘台上盤膝而坐,抬手將一白一黑兩枚玉簡一起放入他雙手。然後從懷裏拿出了一隻匣子,打開來,將裏麵的東西全都放在了地上。


    應該是有備而來,匣子裏裝的全是藥,琳琅滿目。


    大司命將一顆紫色的丹藥送入時影的嘴裏,用水給他服下,又倒出了幾枚金色的藥丸,在手心捏碎,敷在他的幾處大穴上,手法非常迅速。最後抬起手,飛快地封住了他的氣海,將元嬰鞏固。


    等一切都做好,老人才回過頭看了她一眼,冷冷:“你怎麽還不走?”


    朱顏看著他對師父施救,心裏漸漸鎮定下來,安定了大半。沉默了一瞬,她終究是忍不住不甘,一跺腳,失聲:“為什麽一直趕我走?我真的會害死師父嗎?會不會……會不會是你弄錯了?”


    聽到這種話,大司命略微愕然地看了她一眼,臉上浮出了洞察般冷笑:“怎麽,事到如今,眼看著影活過來了,你是想反悔了嗎?信不信我讓你走不下這個夢華峰?”


    “我可不怕你!”感覺到了對方心裏的殺機,朱顏卻毫無畏懼,“你也殺不了我——師父說了,星魂血誓已經把我們的命聯結


    在一起了,如果你殺了我,他也就死了!”


    “嗬……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大司命似乎被伶牙俐齒的她給堵得說不出話來,打量了她半晌,才道,“你不願意離開他,為什麽?是舍不得?”


    朱顏一下子頓住了嘴,訥訥說不出話來。


    她隻知道自己不想接受這樣的結果,不想天各一方永不相見,卻還未曾想過這樣的想法,究竟是因為什麽?


    “嗬……我就知道,你其實是喜歡他的。”大司命審視了她一番,冷冷,“在星海雲庭看到你的瞬間,我就知道了。”


    “不……不是的!”她下意識地否認,“他是我師父……”


    “星魂血誓最大的源力,是人心之中的愛。沒人會願意付出生命來換回一個不愛的人。”大司命凝望著她,眼神洞察,“或許連你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心意——但是,當你做出那個決定的時候,一切就已經明了。不必抵賴。”


    “……”她說不出話來,瞥了一眼遠處的時影,隻覺心跳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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