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帶來的心理暗示,將作為潛意識、永久地沉澱入蘇摩的內心最深處,潛移默化地扭曲他的記憶,重塑他的人格,將仇恨空桑的種子深深埋下,任其肆意瘋長,直到種出遮天蔽日的毒蔓來。


    她固然不願意讓那個郡主將蘇摩的心拉走,可是,用這樣暴虐殘酷的手段對付一個年幼無助的孩子,卻也是超出了她的預計。


    複國……複國。


    為了那個遙遠的夢想,已經犧牲了許許多多的鮫人,如今,連這個孩子也是要被犧牲了嗎?


    如意坐在黑暗裏,茫茫然地想著,心如刀絞。


    —


    不知道過了多久,蘇摩似乎醒了,還沒睜開眼,便一把甩開了她的手,用細小的胳膊撐起身體,往後縮去。


    “別怕,是我,”她連忙扶住了孩子,輕聲在他耳邊道,“我是如姨……你快躺下,好好休息。”


    聽到“如姨”兩個字,蘇摩再度猛烈地顫抖了一下,卻已經不再抗拒。


    如意鬆了口氣,放心了大半——顯然,經過這一次大夢之術,這個孩子心底對自己的信任和依賴又加強了許多,再也沒有之前的排斥。


    蘇摩在她的懷裏沉默了許久,才悶悶地問了一句:“我怎麽會在這裏?我……我記得自己……明明在葉城的西市。”


    “是我們把你救回了這裏,”如意按照泉長老的吩咐,小心翼翼地回答,“長老們發現你偷逃去了帝都,便一路追查,最後在葉城的奴隸市場裏


    找到你,把你救了回來——那時候你已經奄奄一息,差點被空桑人扔到了亂葬崗裏。”


    這這樣的回答,一字一句都完美地契合了大夢之術裏的一切,和已有的虛假記憶絲絲入扣,讓這個孩子再無懷疑。


    果然,聽到這樣的話之後,蘇摩便沉默了下去。


    “這樣啊……”孩子喃喃地說了一句,不置可否。


    他始終沒有再問起過“姐姐”。


    泉長老命人去找了大夫,然而那個大夫並沒有申屠大夫那樣高明的醫術,一看到孩子的情況也不由吃了一驚,連忙推辭,表示力不從心。如意一直關切地照顧著他,那些同齡的孩子,比如炎汐、寧涼,也是不是的來看他——然而孩子一直沉默,手裏拿著那個小小的孿生肉胎,如同抱著一個奇特的娃娃,失明的雙眼空空蕩蕩,不知道在想一些什麽。


    他用細小的胳膊將自己圈了起來,深深埋首在房間的角落裏,身體呈現出胎兒般的防禦姿態,既不吃東西,也不動彈,整個人仿佛枯萎了,看上去越發瘦小,四肢纖細得仿佛是琉璃製成,由內而外地布滿了裂痕——有時候,如意甚至不敢觸碰他。


    她真怕自己略微一動,那個滿身傷痕的孩子就會喀拉拉的裂開,碎成千百片,再也無法拚湊回原樣。


    泉長老來探視,看到孩子如此的近況也不由暗自吃驚,低聲吩咐如意,“這樣下去可不行,無論如何得讓他吃點東


    西。”


    “這個孩子不肯。”如意眼裏充滿了淚水。


    “蠢!你就不能強硬一點?按住他的腦袋、灌他吃下去!”泉長老氣急,嗬斥,“再不吃東西,他就要活活餓死了!”


    “……”如意沉默了一下,沒有回答長老的吩咐。


    在這個孩子心裏,這個世界已經全然坍塌了。如果連她也對她暴力相向,他會不會徹底的崩潰掉?


    “聽著,如意,我們不能失去他,”泉長老語重心長,教訓這個多年來一貫忠誠的戰士,“他是我們的海皇……我們幾千年來一直等待的人!無論如何,你要保證這個孩子好好的活著。”


    “好好的活著?”她喃喃重複了一遍,眼裏滿是悲哀——對一個孩子而言,這樣的活著,豈不是比死了還悲慘千百倍?”


    等泉長老走後,如意沉默了很久,才轉身回到房間。


    然而,剛推開門,她就怔住了——床上空空蕩蕩,整個房間也空空蕩蕩,那個一直孤僻縮在一角的孩子居然不見了!


    “蘇摩!”她失聲驚呼,一把推開了虛掩的窗戶。


    眼前是一條血色的帶子,綿延往前,無休無止。


    趁著她不在,那個瘦小的孩子已經悄然從窗戶裏爬了出去,掉落在了屋後的牆根下。屋後是一片碎石地,蘇摩嘴裏咬著那個由孿生弟弟做成的玩偶,摸索著在地上爬行,雙手雙腳都在尖利的碎石上摩擦得全是鮮血,身後拖出一條長長的血印,卻頭也


    不回。


    如意剛要將他拉回來,不知為何,卻竟然猶豫了。


    那個小小的身影在地上拚命地爬著,無懼傷痛、無懼流血,不顧一切地離開——仿佛是離開一個水深火熱的魔窟一樣。


    如意看著這一切,全身發抖地站在那裏,眼裏的淚水接二連三地掉了下來,終於無法抑製地痛哭出來:“蘇摩……蘇摩!”


    她幾步衝了過去,一把抱起了孩子。


    “放開我!”蘇摩眼裏露出了陰沉的憤怒,剛要拚命掙紮,卻發現她並沒有將自己抱回房間裏,而是奔向了另一個方向。


    如意帶著孩子來到了那一口古井邊,推開了堆在地麵上的碎裂的石塊。


    在大夢之術破滅後,寫著符咒的井台全然粉碎,壓住了井口,此刻一旦被清掃,猶如地麵上露出了一隻黑洞洞的眼睛。地底的泉脈由於失去了術法控製的作用,重新恢複成了一口普通的水井,流動了起來,通向了鏡湖。


    如意放下了蘇摩,輕聲:“去吧。”


    什麽?孩子震了一下,不敢相信地抬起頭,用沒有神彩的眼睛看著她,臉上的神色帶著疑慮和戒備。


    “幾千年後,雖然宿命選中了你,可是,你並不想成為海皇。”如意悲涼地微笑,凝視著孩子消瘦的小臉,心痛無比,“如果硬生生把你留下,你一定會死——你是寧可死、也不會按照別人的意願活著,是不是?”


    蘇摩點了點頭,薄薄的嘴唇顯出一種桀驁鋒


    銳。


    如意抬起手,一處一處地用術法治愈手腳上的擦傷,輕聲:“那些族人,包括長老,並不知道你是一個怎樣的人——請你原諒他們吧。他們並不是要故意折磨你,他們……他們隻是對自由有著過於狂熱的執念。”


    說到最後一句,她已然哽咽。


    蘇摩默默地聽著,抬起枯瘦的小臉凝視著她。


    最後一個傷口也停止了流血,如意歎了口氣,放下手來,對那個孩子道:“好了,去伽藍帝都找你的姐姐吧!”


    “不,,”蘇摩卻忽然開了口,一字一頓,“我從來沒有過什麽姐姐。”


    聽到這樣斬釘截鐵的話,如意的身體猛然顫了一下。


    ——原來,三位長老的秘術畢竟還是生效了?


    “不過,我也不會留在這裏。”蘇摩的聲音平靜,有著和年齡不相稱的冷酷,“我不想被你們關在這裏,被逼著當你們的王——寧死也不。”


    如意怔了一怔,終究還是點了點頭:“你有你的自由。”


    蘇摩停頓了片刻,喃喃重複:“對,自由。”


    孩子仰起了臉,空洞的眼睛裏帶著一種堅決:“我要的,就是這個。”


    如意心裏一震,不由得輕聲歎息:“那麽,就快走吧——趁著現在沒人看到。但你千萬小心,不要再落到那些販賣奴隸的空桑人手裏了……”


    孩子沒有說話,忽地抬起了手,循聲摸向了她的臉頰。


    “如姨。”他叫了她一聲,小手冰涼,“放走了我,你怎麽辦?”


    沒想到這個孩子到了這個時候還會問這句話,如意心裏一熱,淚水大顆大顆地掉了下來,哽咽:“放……放心。即便事情暴露,長老們也不會因此殺了我的。你……隻管去吧。”


    蘇摩長久地沉默,終於點了點頭,轉身躍入了水中。


    這一次離開,他依舊是沒有絲毫的猶豫和留戀。


    隻聽輕微的一聲響,地底的泉水泛起了漣漪,又漸漸恢複了平靜,如同一隻黑沉沉的眼睛——這個傷痕累累的孩子終於從漆黑的水底真正離開了,如同一尾遊向了大海深處的魚,很快便不見蹤影。


    他將去向何處?他又會經曆什麽?他的人生、會延續到哪裏?


    這一切,都再也不是她能夠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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