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他那麽說。


    ——原來,連她的命,都不是為了自己送的,而是為了聽雪樓?


    那一天的深夜,她被送回了聽雪樓,在奄奄一息之際被墨大夫救回了一條命,整整三十六支銀針釘入她左右雙臂的穴道裏,將所有的毒素都暫時禁錮。


    蕭停雲徹夜未眠,守在她榻邊,一直等到她的脈搏轉為平穩,才長長吐出了一口氣。走出緋衣樓,他隻對下屬說了一句話:“此事需保密,擅自外傳者,殺無赦!”


    血薇的主人在洛水旁遇刺的事情並沒有被公開,隻在聽雪樓極少數上層首腦之中流傳。然而,無論是北邙山四護法,總管趙冰潔,還是吹花小築的石玉,都極大震驚——


    那是因為蘇微所中的,乃是碧蠶毒。


    這種罕見的毒是由滇南極遠處霧露河裏的野生碧蠶之卵配成,劇毒無比,幾十年來從未出現在中原武林。由於它的地域特殊性,幾乎每個人都能隱約嗅到它背後隱藏的諸多驚人暗示:苗疆-巫蠱-針對聽雪樓的力量。


    三十多年前,中原武林和苗疆巫蠱那一場空前絕後的搏殺。


    “難道是拜月教的人?”嵐雪閣裏,盲眼的女子撫摸著卷宗,喃喃低語,搖著頭,“不可思議…”


    “孤光祭司昔年曾與蕭樓主立下盟約,有生之年人馬絕不過瀾江,”蕭停雲微微蹙眉,“幾十年來拜月教一直恪守承諾,就在我們和天道盟鬥得最激烈的時候,他們也沒有落井下石,沒有道理就忽下殺手。”


    “當孤光祭司主持教務的時候,局麵的確是這樣的。”趙冰潔的手指輕輕叩擊著書卷,喃喃,“可是,三年前孤光祭司便退隱雲遊,將事務完全委托給了弟子靈均——而教主明河又是一個不管事的主兒,十年也難得見她露一麵。”


    “你是說…”聽到這樣的分析,蕭停雲沉默下去,“拜月教內部有變,所以對我們的態度也轉變了?”


    “不排除這個可能。”趙冰潔停頓了一下,忽地冷笑,“不過,如果真是拜月教下的手,用碧蠶毒也未免太直接了一些——這等於正麵和聽雪樓宣戰,並過早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我想孤光祭司教出來的弟子,未必會這等拙劣吧?”


    “這也是。”蕭停雲沉吟,“而且,很顯然,對方的目標是阿微而不是我。如果是針對聽雪樓,這也未免太奇怪了。”


    趙冰潔輕聲反問:“如果針對的不是聽雪樓呢?”


    蕭停雲一震:“你是說,也有可能是別人想嫁禍於拜月教?比如天道盟?”


    “這事頗有蹊蹺,一時之間不可擅下定論。唯一清楚的是:其實這次根本不算是什麽刺殺——因為對方不想殺你,也不想殺蘇姑娘。”趙冰潔唇齒之間噙著冷笑,“那個刺客分明是早有準備,如果他真的要毒殺蘇姑娘,之前蘇姑娘喝醉的時候有的是機會,為什麽偏偏要挑你和她一起去的時候才下手?這豈不是選了最差的時機?”


    “對!”蕭停雲眼神陡然凝聚,“你的意思是…”


    “對方既不想殺你,也不是真的想殺她。”趙冰潔低聲道,滿懷疑慮,“這麽做恐怕並不僅僅是為了嫁禍拜月教,應該還另有深意,可惜我還想不透這到底是為了什麽。唉…現在,我們首先得確定這個暗中的對手是誰。”


    蕭停雲苦笑:“聽雪樓仇家遍布天下,要圈定範圍,恐怕太難。”


    “是。”趙冰潔隻道,“所以,現在我們隻需要確認朋友,並不需要區分敵人。這樣便可輕鬆許多——孤光祭司和明河教主應該是我們的朋友,這一點問題不大,派人立刻去苗疆找他們兩人要解藥便是。”


    “已經派了。但…”蕭停雲欲言又止,憂心忡忡。


    “怎麽?”趙冰潔微微蹙眉。


    “墨大夫說,碧蠶是天下至毒,以他的醫術,最多也隻能將其壓製三個月。三個月後,毒素深入經脈肺腑,阿微就算不死也會成為廢人。”蕭停雲歎息,“而苗疆路途遙遠,從洛陽出發取藥,一來一去,絕對是來不及趕上。”


    “…”這一下,連足智多謀的趙冰潔都沉默了,表情微微有些奇特。


    如此說來,血薇的主人是死定了?


    她的指尖微微發抖,握緊了書卷,許久才問:“蘇姑娘…如今怎樣?”


    “墨大夫看診後,性命暫時無大礙,也已經能飲食起居,隻是還無法運用內力和真氣。”他蹙眉,心事重重,“但她的情緒很低落,似乎已經知道了自己中的毒非常難解。”


    “蘇姑娘縱橫江湖十年,幾乎從未有敵手。忽遭逢暗算,未免有些心亂。”趙冰潔看不清楚他臉上的表情,卻能聽出他的語氣,不由得歎息:“公子很擔心她嗎?”


    “是啊,”蕭停雲喃喃,“我已經對她說了要娶她。可是她不肯答應…”


    他沒有說下去,看著趙冰潔的臉在黑暗中瞬地蒼白。許久,她才勉強笑了一笑,低聲道:“暫時不答應也好——萬一蘇姑娘過不了這一關呢?如果蘇姑娘成了廢人,公子還想迎娶她進聽雪樓嗎?”


    蕭停雲沉默了片刻,抬起了頭,用重瞳凝視著身邊這個女子:“在生死關頭,我曾經對阿微許下諾言,所以,無論她變成什麽樣的人,我都會如約娶她。冰潔,你是最聰明的人,請你諒解。”


    諒解?她的身體微微晃了一下,用手撐住了桌子。


    “他們都說我有兩雙眼睛,是重瞳。可是,有時候我卻看不清自己的內心。”蕭停雲低聲歎息,“我真是一個無用的人。我遇到很多很多的問題,卻無法解答——直拖到了生死關頭,才不得不給出了第一個回答,卻依舊不知道這個答案是不是正確。”


    “公子,不要急,時間會給您答案。”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微笑著,唇間吐出鼓勵而溫暖的話語,語氣卻虛無,“但那個答案在前方,你必須一直往前走才能觸及它——若是裹足不前,自怨自艾,那麽,無論答案是如何,所有一切早已從指縫裏流走了。”


    她的聲音柔和,卻有一種寧靜的力量。蕭停雲沉默了片刻,終於緩緩點頭:“你說得對,冰潔,謝謝你為我解惑。”


    “不用謝,這是冰潔的榮幸。”她無聲地微笑。


    “真希望時間能早日給我答案。”蕭停雲側過頭,“可是,時間未必是萬能的吧?”他轉頭,看了看趙冰潔茫然無神的雙眸,忍不住歎了口氣:“冰潔,這些年來,你幫了我那麽多,如果沒有你聽雪樓說不定早就土崩瓦解了。可是,我卻無以為報。”


    黑暗中,她感覺他在耳邊低語,聲音裏帶著無限複雜的感慨。他的指尖掠過她的臉頰,輕輕停留:“冰潔,如果可以,我真想分一雙眼睛給你——這樣,你就能成為一個完美無缺的女人了。”


    完美無缺?


    他離開後,她坐在黑暗裏,想著他最後的話,抬起一根手指,在夜裏輕輕地撫摸著自己的唇,眼神漸漸變幻,忽然無聲地笑了起來。


    當樓主離開後,嵐雪閣內,又恢複了一貫的寂靜寥落。


    趙冰潔鎖好了門,剔亮了燈盞,低下頭去,摸到了案上壓在最底下的一卷文書。她撥開上麵沉重的文卷,小心翼翼地把它抽了出來,湊到燈底下細細地看——這是一本名冊。上麵的一個個名字,仿佛針一樣地刺痛她的心。


    那些人,在這十幾年裏,一個一個地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就如她的父母一樣。


    她忽然想起了那一年大雪的清晨,自己在洛陽朱雀大街上狂奔的模樣——年幼的她早已筋疲力盡,母親卻毫不留情地繼續拖著她往前跑,幾次她跌倒都被惡狠狠地拖起,直跑到腳掌磨破、膝蓋出血,仿佛死神就在後麵緊緊追趕。


    黎明前的洛陽籠罩在冬日的黑暗裏,漆黑不見一絲光,隻有她們母女二人的腳步響徹空空的大街,呼吸急促淩亂。


    她知道,那些隱藏於黑暗中的殺手,就在身後緊緊追隨。


    “快!快進去!”終於到了她們要去的地方,眼看前麵的朱漆大門打開了一線,母親猛然在她背後一推,“快進去,別回頭!快!”


    十四歲的她被猛然一推,一個踉蹌,向著打開的大門直跌了進去。


    在額頭撞到石板地的那一瞬,一雙手臂伸過來,及時接住了她。那雙手臂尚自稚嫩,卻溫暖有力——抬起頭,她看到了一個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正牽著馬韁和父親從聽雪樓裏走出來,驚呼著伸手抱起了她。


    她跌入他懷裏,還沒來得及回頭,就聽到耳後一聲厲嘯,一道刀光亮起,一片熱辣辣的血就潑上了她的後背。


    “娘——娘!”她失聲慘叫,掙紮著回過頭去,眼前卻忽然一片漆黑。那個少年鬆開了握著馬韁的手,用手掌迅速地覆上了她的眼睛,低聲道:“不要看!”


    不要看…不要看。


    那是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十幾年後,依然回蕩在她耳側。


    那一天,仿佛是命運恩賜,在生死之間,那道門竟然對她打開了!母親用盡生命裏最後一點力氣把她推了進去,從那一線打開的門縫裏獲得了一線的生機——她活了下來,留在了聽雪樓,孤身一人,寄人籬下地生活。


    什麽都很好,唯獨眼睛的視力在逐步地衰減。


    如今的她,已經幾乎看不到東西了——可是,隻要不看,那些流出來的血,難道就會不存在嗎?那些死去的人,那些不曾閉上的眼睛,難道就不在地下日夜盯著她了嗎?


    那道門對她打開了,她進去了,以為自己從此安全。可是那些眼睛,卻還是日日夜夜地盯著她!不…不不!她不要這樣的生活…不要!


    那些死去的眼睛,都不要再盯著她了!


    十幾年後,背後仿佛依然感覺到那種濕熱,仿佛母親的血還在流淌。趙冰潔的手微微顫抖,握緊了那一卷名單,昏暗的眼睛裏露出了某種尖銳的光,抬起手腕,將手裏的紙頁湊近燭火——最後一個名字,是“梅景浩”。


    她無聲喑啞地笑了起來。


    十五年了,上麵寫著的七個名字,終於都被一筆勾銷!


    火舌將薄脆的紙張迅速舔淨,化為薄薄飛灰。時間漫長,黑暗無盡,原來所有的一切,那些掙紮、取舍、利用和背叛——到最後,換來的終究是一場空無。


    “嗬…天道盟內七大家盡數誅滅,如今連梅家也死光了,你的秘密就再也沒人知道了,對嗎?”忽然間昏暗的室內有人在說話,輕微而冰冷,宛如耳語,“天道盟安插在聽雪樓的唯一的死間,你可真是厲害啊…僅憑一個人,就覆滅了故主!”


    “誰?!”趙冰潔霍然抬頭,臉色一瞬間變得極其恐懼。


    第六章 暗湧生


    白樓裏的人在看到那一張紙時霍然長身立起,變了臉色。


    這是一紙雪箋,上麵隻寫著一行字:


    “天下宴席,終有散盡。還君血薇,任我飄零。”


    來人隻是微微輕笑,聲音如同鬼魂一樣飄忽不定。嵐雪閣雖然不比白樓守衛森嚴,但這個人居然能夠夜探聽雪樓而不被察覺,這種身手已經是令人驚駭不已。


    “是誰?”她厲聲問,摸索著站起來,朝著聲音來處走過去——因為驚惶,平日在閣裏如履平地的她踉蹌走著,幾次幾乎被書架撞到。然而,每一次在靠近的時候,那個聲音忽然又遠離了,悄無聲息,宛如一個鬼魂。


    她戰栗不已,壓低了聲音:“你…到底是誰?”


    黑暗中的人影在冷笑,藏在林立的書架背後,影影綽綽,聲音飄忽:“我是世上唯一知道你的秘密的人——十五年前你們謀劃了什麽,除了這宗卷上的七個人,可能就隻有我知道。而且,我更知道這幾年來,你一直扮演著什麽樣的角色。”


    那樣的話,宛如毒刺,一根一根在她心底冒出來。


    冷靜自持的女子終於按捺不住心中的恐懼,失聲:“你是誰!你怎麽可能知道?”


    “無論什麽樣的事,都不是天衣無縫。”那個人的聲音低沉,“趙總管,瞞了十幾年,終究是瞞不住的——就如你的眼睛一樣,遲早,還是會看不見的。”


    趙冰潔的手猛然一顫,幾乎站不住身子。


    “在洛水的酒館裏下毒的,難道是你?”她喃喃,思路漸漸清晰,“你是誰?”


    “不錯。是我。”黑暗裏的人微笑,聲音平靜冰冷,“至於我是誰,這並不要緊。重要的是,我沒有直接去找蕭樓主,而是先來找了你——你應該知道這其中的區別。我正在給你最後的機會,而你,必須要做出選擇。”


    趙冰潔不再試圖靠近那個聲音,踉蹌著扶住了書架,低低喘息。


    “和我合作沒有什麽不好。你看,我已經替你廢掉了那個蘇微——這不是你一直想做的事情嗎?”黑暗裏的人冷笑,一字一句,說出直刺她心底的話,“當日,你不是故意隱瞞了資料嗎?梅景瀚的武功更在大當家梅景浩之上,這一點,就算天下沒有幾個人知道,趙總管不可能不知道吧?你派蘇微過去執行任務,又不告訴她真相,不就是想借刀殺人嗎?隻可惜,血薇的主人武功卓絕天下,竟然並沒有被梅景瀚所殺,還活著回來了。”


    “你…”她凝視著黑暗深處,戰栗不已,“你是怎麽知道的?!”


    “這世上本來就沒有永久的秘密,”那個影子在微笑,虛幻如耳語,“你以為殺光了世上所有知道你的秘密的人,從此就可以脫胎換骨?就能成為他最信任最依賴的人,永遠留在聽雪樓陪著他?”


    “…”趙冰潔沒有回答,扶著書架垂下了頭,手指微微發抖。


    “我想,你心裏可能還做著白日夢,以為隻要洗脫了過去,就可以留在他身邊,或許,還能成為他的妻子,對不對?”那個人的聲音犀利而殘忍,“隻可惜,你沒有想到,蘇微會忽然到來。她有血薇,有著你所沒有的一切,一來就奪走了所有人的注意!”


    趙冰潔說不出話來,微弱的呼吸在黑暗裏漸漸急促。


    那個影子在低低冷笑:“如今你還有什麽指望呢?你這樣一個孤女,是怎麽也無法和血薇的主人相比的,十幾年的苦心經營不過是一場空,你很快就要什麽都沒有了——嗬,如果再讓蕭停雲得知了你真正的身份,恐怕你連…”


    “好了,不要再說了!”她厲聲打斷了他,全身劇烈地發抖。沉默了片刻,忽地冷笑起來,開口:“讓我來猜猜,你想要的是什麽?”


    “我想你應該已經猜到了。”那個人微笑,“趙總管一貫聰明。”


    她沉默了很久,蒼白的臉上沒有表情,瓜子臉藏在陰影裏,尖尖的下頜不停微微顫抖。許久,才道:“你想要的,和十幾年前天道盟他們想要的是一樣的吧?”


    黑暗裏的影子在微笑:“趙總管果然聰明。”


    “要毀掉聽雪樓,可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趙冰潔冷冷道,“幾十年來,從高夢非池小苔,到拜月教天道盟,多少人試過了?還不是都全部失敗——不管你是誰,麵對著夕影刀和血薇劍,從不會有太多的勝算。”


    “我知道刀劍聯盟的可怕,不用你的提醒。”黑暗裏的人微笑,“那麽,如果以你我,再加上風雨組織的力量呢?”


    她猛然一震,再也止不住心中的驚駭:“什麽?你還能支配風雨組織?”


    “這有何難。自從十幾年前秋老大離開後,風雨經過幾次內部權力變更,如今已經成了隻要有錢,誰都可以雇用的殺手組織了。”黑暗中的人笑道,“偏偏,我有的就是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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