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微站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麵對著一扇在麵前冷冷關上的門,黑夜在頭頂悄然降臨,所有人都各自回到了各自的家,每一扇窗裏都有一盞燈,而每一盞燈火都等待著一個歸人——可是,這滿城的燈火,卻沒有一盞是為她點燃。


    她隻是一個漂泊天涯的孤獨者,至死都無處可去。


    那個瞬間,無助和失望鋪天蓋地襲來,她轉過身勉強走了幾步,連日的勞累和饑餓令眼前一黑,便再也支持不住地倒了下去。


    第八章 醉夢之人


    “唉…你還小。外麵天地廣大,有著你從沒有見過的人和事,”師父拍著她的腦袋,凝望著滔滔的黃河之水,遙遙指著看不見的彼岸,“看到了嗎?那個地方,叫作‘江湖’。”


    夢很長。她在夢裏,再度見到了久別的師父。


    在她的心裏,師父永遠是個神秘的人。她甚至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從何而來——她第一次看到他時,他從月下而來,戴著木雕的麵具,穿著一身黑衣,從滔天的黃河之水裏淩波而來,衣袖飄飄,宛如禦風而行的神仙。


    那一刻,七歲的孩子目瞪口呆。


    他走過來,彎下腰,從麵具後凝望了這個小女孩片刻,輕聲地歎了口氣,抬手摸了摸孩子的頭,對姑姑歎息:“你說的,就是她嗎?”


    “去年黃河大水,順手救了回來。”姑姑回答,淡淡道,“已經在這裏熬了兩年了,我覺得是塊好料子,所以才叫你過來看看——你覺得如何?”


    “我喜歡這雙眼睛。”那個黑衣戴麵具的人卻說著不相幹的話,一直凝望著她。


    “那你是同意了?”姑姑推了她一把:“去,拜見你的師父。”


    師父?這就是她的師父了嗎?她愕然地看著戴麵具的黑衣人,卻不敢違逆姑姑的意思,老老實實地走過去磕了一個頭,道:“師父。”


    “你叫什麽?”師父問。


    她猶豫了一下,小聲地回答:“姓蘇…沒有名字,家裏排行第九,大家都叫我阿九。”已經過去兩年了,自從被姑姑帶來後,她就再也不曾記起過自己的家人。此刻一說到自己的本姓,七歲的孩子又覺得心裏一陣難受。


    “蘇…不是舒?”師父沉吟了一下,摸了摸她的柔發:“那麽,就名‘微’好了。不是血薇的薇,是微笑的微——但願你這一生能多些微笑,不要再和她一樣。”


    她?她是誰?童年的她茫然地想著,卻不敢問。


    “都過去幾十年了…人世滄桑變幻,回想起那時候的事情,真像是前世的夢境一樣。”姑姑在輪椅上歎息,抬起頭來看著夜空,停頓了片刻,隻道,“進來坐坐吧。我知道,你是來看血薇的。”


    後來,她趁著姑姑心情好的時候問過她師父的來曆。姑姑卻在黃河邊的日光下搖了搖頭,淡淡地笑著,似是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隻說,當年第一次認識師父是在洛陽,那個時候,他易容成一個乞丐,在她經過的路上埋伏刺殺,她受了重傷,差點死掉。


    “為什麽?”她震驚了。


    “為了報仇,”姑姑冷笑了一聲,“七年之中,他先後十六次刺殺於我。”


    她啊了一聲,脫口:“那…你們誰更厲害呢?”


    “你說呢?”姑姑卻忽地笑了,“這麽多年了,他殺不了我,我也殺不了他。打著打著,就漸漸都老了…”她低下頭,輕輕撫摸著手裏的那一把劍,眼神遼遠,喃喃:“後來,他也明白了,就算不殺我,我活著未必就不痛苦。”


    姑姑歎了口氣,凝視著血薇:“我們兩個的一生,都已經被這把劍羈絆了。”


    她聽不懂,隻是茫然地問:“可為什麽他想殺姑姑,卻又答應做我的師父呢?”


    “自然也是因為血薇,”姑姑笑了一笑,看著她懵懂如水的眼睛,喃喃,“我們都老了,說不定哪一日就要走了…這一身的武學,都想傳給同一個人,讓血薇尋到一個不辱沒它的主人。而你——”


    姑姑罕見地揉了揉她烏黑的頭發,溫柔地歎息:“就是那個幸運的孩子。”


    幸運嗎?七歲的她不知道。


    此後,每一個月圓之夜,師父都會準時出現在風陵渡,教授她吐納、內息、武學——和姑姑不同,他精通的並不是劍法,而是暗器、毒藥和刺殺。雖然教的東西毒辣可怖,但師父卻溫柔而耐心,一直叫她“我的小丫頭”,就算偶爾她跟不上進度也不責罵。偶爾她做得好的時候,他就會點頭讚許:“很好,很像她。”


    她?她是誰?女孩滿懷不解,卻無從解答。


    有時候她也會忍不住地想,這個師父到底是什麽來曆,他嘴裏的“她”又是誰?是不是他還有另外的弟子,要比自己更聰明進步更快?


    “厲害啊…我的小丫頭!”十四歲的那一天,當她一口氣破了師父的六十四式折梅手後,師父飄身後退,凝視著自己袖子上的裂痕,麵具後的眼睛裏露出了驚喜,第一次盛讚了她,“阿微,你姑姑果然沒挑錯,你在武學上真的是個天才!”


    她粲然一笑,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歡喜,扯住他的袖子:“那師父你要做好吃的給我!就上次那個淮山鴨羹好了…哦,平橋豆腐也要!”


    “好好好。真是一個小吃貨,”師父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接著卻歎了口氣,看了看黑沉沉的風後祠,“不過我能教給你的都已經差不多教完了,接下來,你應該可以開始學你姑姑的壓箱底本事了——驂龍四式,不能久絕於江湖。”


    “驂龍四式?”她有些愕然,“為什麽姑姑從沒有提起?”


    “笨丫頭,你以為誰都可以學血薇劍譜嗎?”師父笑了笑,忽然凝視著她,“阿微,你有想過去外麵看看嗎?——你已經十四歲了,很快就要及笄了。到時候,聽雪樓那邊的人一定會來迎接你的。”


    “聽雪樓?”她茫然,“那是什麽?”


    自從五歲經曆過黃河水患後,她就再也沒有離開過這個小小的風陵渡,連故鄉是什麽樣子都已經記不起,更不用說外麵的世界。


    “唉…你還小。外麵天地廣大,有著你從沒有見過的人和事,”師父拍著她的腦袋,凝望著滔滔的黃河之水,遙遙指著看不見的彼岸,“看到了嗎?那個地方,叫作‘江湖’。”


    “什麽江湖,還能有黃河大嗎?”她卻不服氣。


    “那當然。很大很大…大到你無法想象。”師父微笑起來,抬起手,在虛空裏畫了一個圈,卻又歎息,“其實人心就是江湖啊…你說它有多大?師父無法告訴你,隻能留待你將來自己去體會。”


    “我…我一定要去那兒嗎?”她有些退縮,“我不想離開你和姑姑。”


    “是的,你一定得去。這樣的一身本事,足夠你縱橫天下。你是血薇的主人,不該就此埋沒——而血薇也一樣,”師父的聲音充滿肯定,一字一句,“你要去那裏,替我們、替血薇的前任主人,再度君臨這個江湖!”


    他指著遠方,眉宇間似乎有電光映照。


    那一刻,她呆呆地看著師父,第一次從他以前波瀾不驚的語氣裏聽出了不同。這一刻,師父的心裏,似乎有巨大的波瀾湧過,令他的語氣透出了麵具都難以隱藏的渴望。


    “好吧,”十四歲的她低下頭,“那我去就是了。”


    “我的小丫頭,”師父回過頭看著她,眼裏有一絲擔憂,低聲道,“江湖很大。但願你不會在那裏迷路。”


    她抓著他的衣袖,殷切地看著他:“如果迷路了,師父會來找我嗎?”


    ——少女的眼神明亮幹淨,如同小鹿,收斂了一貫的冷銳,流露出罕見的依賴來。師父轉頭看著她,麵具後的眼神似乎微微變幻,最終,隻是揉著她的頭發,長長歎了口氣。


    “會的,”他輕聲對她許諾,“我會找到你,找到血薇。不要怕。”


    她舒了一口氣,笑了:“嗯,我不怕!”


    那一年,她十四歲。沒有朋友,沒有玩伴,在孤獨和嚴苛中長大,漸漸地也變得沉默,性格倔強而內向,不討人喜歡。如果不是除了姑姑之外還有一個師父,曾經給予她在嚴酷教養之外的一點溫暖,她覺得自己肯定是撐不下去的。


    十五歲生日那天,姑姑說這是女子的及笄之年,讓她歇息了一天。那一天,師父也來了,親自下廚,為她燒了一桌子的菜——師父做菜的手藝很好,擅長做的竟然是極其費工夫的淮揚菜係,這幾年來她隻吃過四五回,卻念念不忘。


    那天師父破例喝了一點酒,然後從懷裏拿出一個小小的錦盒,放在她手心裏,道:“阿微,我剛從滇南回來,給你帶了一件禮物,正好今日送給你——這是綺羅玉,中原再難見到的寶貝。”


    她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那個錦盒:黑色的絲綢上,是一對翠綠色的耳墜。在暗淡的星月之下,玉墜子發出盈盈的光,如同兩泓春水在緩緩流動,看得她幾乎忘了呼吸。


    “喜歡嗎?”師父聲音溫柔。


    “喜歡。”她情不自禁地回答,卻又轉過頭看著姑姑,小聲,猶豫著問,“我…我可以拿嗎?”


    “凡是師父給你的,你都可以自己拿,”姑姑沒有看她,隻是淡淡回答,“記住,除了我,世上你隻可以聽師父的話。知道了嗎?”


    “知道了。”她把那一對耳環握在手心,愛不釋手。


    師父彎下腰來,柔聲:“小丫頭,你有穿耳洞嗎?”


    她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從小到大,她每天除了練武還是練武,哪裏還有穿過耳洞、戴過一件首飾?


    “那我幫你穿,”他捏著她小小的耳垂,“別怕,不會痛的。”


    “嗯。”她閉上眼睛,點了點頭——師父的手指溫柔而溫暖,有一種童年在父母懷裏才有的感覺。然而,剛想到這裏,耳邊忽然微微一痛,仿佛有蚊子叮了一下。


    “好了。”師父放開了手,那一對碧綠的耳墜已經在她麵頰旁搖曳,幽幽映綠了少女柔嫩美麗的臉頰。


    “你這一手凝氣之術已經到十層了吧?”姑姑看著她耳上那一滴細小如針的血珠,忍不住道,“你不是已經退居幕後、不再管事了嗎?怎麽進境還那麽快?”


    “閑來無事而已。”師父淡淡,“就如你一樣。”


    “閑來無事,你也該在北邙山待著,怎麽就去了苗疆?”姑姑看著那一對綺羅玉,淡淡地問,“去南邊那麽遠的地方幹什麽?”


    “去看看她去過的地方。去了一趟沉沙穀,又去了一趟靈鷲山月宮。還見到了一個故人,他托了我一件不能推辭的事情。”師父喝了一杯酒,停頓了一下,低聲,“這些年來,我陸續把她生前在中原走過的地方都走了一遍,也就剩下苗疆沒去了。”


    “…”姑姑沉默下去,許久才歎了口氣,“都過去那麽久了,你還放不下。”


    “你又何曾真的放下?”師父的語氣似乎也有些蕭瑟,帶著苦笑,“你離開聽雪樓已經多年,如果真放下了,何必還為血薇的傳承費心?為何不讓血薇夕影、人中龍鳳永遠成為逝去的傳說?”


    姑姑歎了口氣,沒有說話。


    師父轉過頭,定定地看著夜空,低聲說了一句:“我們都老了,才應該成為逝去的傳說——而這片江湖的未來,是屬於阿微他們的。”


    他歎息著,眼睛裏有著從未有過的疲憊和寂寞。


    她沒有想過,那一夜就是她最後一次見到師父。


    師父再也沒有回來過。當一個又一個滿月從夜空裏消失的時候,她在風陵渡口上眺望黃河之水,忐忑不安,那一對綺羅玉的耳墜在腮邊搖晃,映得臉頰一片青碧色。


    “不用等了,”姑姑坐著輪椅出來,在身後道,“他不會來了。”


    她茫然地回過身,滿懷失落:“為什麽?”


    “他有事在身,要離開中原了。”姑姑淡然回答,“他說,他能教的都已經教給你了,如今也該走了。他有他自己的人生,一輩子都浪跡江湖,你我都不過是他的過客而已——”


    江湖?就是師父說過的、比黃河更大的地方嗎?


    剛剛十五歲的她幾乎無法承受這種失去。在師父走的時候,她甚至都沒有機會和他告別。那一夜,她在風陵渡口上一直站到了天亮,有淚水滑落眼角,拳頭緊握著,手心裏默默攥緊了一個沒有說出口的誓言——


    終有一天,她會去江湖找到師父。哪怕它再大、再遠!


    “但願她不會被血薇的詛咒所困。”


    踏入江湖之後,她終於漸漸明白了師父那句話的意思。


    握著血薇劍,獨自一個人前行,江湖寥落,天地青白。她走了很久很久,模模糊糊中,似乎又看到一襲黑衣在不遠處走著,袍袖翻飛,宛如禦風離去。


    “師父…師父!我迷路了——”她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襟,苦苦哀求,“帶我回去吧!”


    他卻回過頭,摘下了臉上的麵具:“我不是你的師父。”


    ——木雕麵具下的,竟然是一張空白沒有麵目的臉!


    她一聲驚呼,猛然間醒了過來。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


    夜露有些微涼,起來的時候蘇微隻覺得全身的關節都在酸疼,不由自主地低低呻吟一聲,撐起身子來。睜開眼睛,隻見一彎上弦月掛在頭頂,自己竟然是睡在了簷下的一垛草堆上。


    這座竹舍位於鎮子的最外延,貼近叢林,冷僻非常,晚上和白日裏一樣行人稀少,然而竹舍樓上卻房門緊閉,裏麵黑乎乎的沒有點燈,似乎主人又已經外出。


    蘇微不由得覺得心寒:那個人,居然就任憑她昏倒在了自己門外?


    她坐起,下意識地摸了摸耳畔,發現那一對綺羅玉還在,不由得又有些驚詫:那個人雖然對自己袖手旁觀,卻沒有趁機順手牽羊劫財劫色,倒還算是一個君子——兩相對比,還真是一個奇怪的人啊。


    月上中天,夜已經深了,周圍一片翠竹在風裏簌簌搖擺,沒有一戶人家點著燈,寂靜得近乎詭異。


    蘇微勉力撐起身體,將那一件筒裙裹在了自己身上,然而發現手臂卻有些不聽使喚。她低頭,才發現自己的指尖竟然隱隱透明,呈現出詭異的碧色,不由得心裏暗自一冷。


    這一路上,她幾度違反醫囑動用內力,雖然被師父再度用銀針封住,但這毒發作得已經比想象中快了很多——可是她現在身無長物,身上連一文錢都沒有,又該怎麽度過接下來的數百裏的荒蕪崎嶇的山路?莫非還真的要去搶去偷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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