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難道是被俘虜了嗎?


    在神誌清醒的一瞬,她立刻本能地直起身子,雙手往外一分,一振,手上的帶子如刀割一般齊齊斷裂。她挺身躍起,毫不猶豫地豎手為刀,便斬向前麵押送她的那個人的後頸!


    然而,當手刀觸及對方時,她停住了。


    “醒了嗎?”原重樓頭也沒有回,隻是淡淡問。


    一口提起來的氣在胸腔內放緩,她跌坐回了馬上,愕然地看著他——四周景色殊異,這裏已經不是騰衝,盡是連綿不斷的巨大山巒,一望無際,沒有人的氣息。


    “這…這是哪裏?”她喃喃。


    原重樓淡淡回答:“高尖山,已經是緬人境內。”


    “啊?”她吃了一驚,“怎麽會…”


    “你中了毒,那毒發作得實在太快了——我也稍微懂一點藥性,不得不在你昏迷沒醒的時候就帶你上路。”原重樓終於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語氣平靜,“否則,我怕耽誤了這兩天,你根本撐不到霧露河就會死了。”


    “…”蘇微大為意外,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好。


    他…救了自己?這個看起來如此涼薄的人,平時冷嘲熱諷,這一次在自己毒發的關頭居然沒有袖手旁觀?明明知道自己現在被人追殺,處於危險境地,他居然還帶她上了路?


    “你…”她想說一些感激的話,卻被截斷,原重樓冷冷道:“別謝。我說過了,我不是什麽好心的人——我幫你保住命,也是為了保住自己的手。”


    蘇微一時間愕然,他哼了一聲,道:“你說過如果解了毒,就能讓我的手恢複原狀,這話不會是騙人的吧?”


    “當然不是。”她點頭,“我保證。”


    “那好。我帶你去霧露河尋找解藥,回頭你來幫我治好這隻手,”他舉起殘廢的右手揮了揮,道,“這樣就兩不相欠了。”


    “好。”蘇微點頭,不知怎的內心一衝動,脫口道,“放心,就算沒找到解藥,在我死之前,也一定會拚盡全力把你的手治好的!”


    “別說大話了,等保住自己的小命再說別的吧!”原重樓沒有回頭,隻是策馬往前,“你看你,中了這樣的毒也沒個人陪——家人呢?朋友呢?你平日的人緣難道會比我還差?”


    她臉色一變,似是被戳中痛處。


    “是啊,我沒有家人,”她喃喃,語氣悲涼失落,“也沒有朋友。”


    “所以中了毒,就一個人跑來這裏等死嗎?”原重樓冷笑著搖了搖頭,“算我運氣差,居然就這樣被你賴上了——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我…”蘇微脫口,卻忽然噤口,不知該不該說出真名。雖然在遙遠陌生的這樣的地方,眼前這個不會武功的人也應該沒有什麽威脅,但多年江湖曆練,出生入死,已經將警惕刻在了她的骨子裏。


    微一躊躇,便被對方覺察了出來。“怎麽,連名字也不能說?”原重樓冷笑一聲,也不再追問下去,聽著林間鳥鳴,隨口道,“好吧,那就叫你迦陵頻伽,如何?”


    蘇微點頭,也不辯解:“好。”


    “鞍邊的褡褳裏有幹糧,還有水囊。”他繼續策馬前行,拿起身邊的酒囊仰頭灌了一口,“還要走兩天的路,才到前麵有人的地方,餓了就吃點吧。”


    蘇微探手,果然摸到了一打玉米餅,撕下一塊,便放入嘴裏咀嚼起來。原重樓策馬在前麵走著,純黑的長發在風裏微微拂動,消瘦的背影宛如一根挺拔的竹,手握著韁繩,上麵那一道巨大的傷疤赫然在目。


    離開騰衝三百裏,便到了密支那地區的孟康。


    這裏雖然也屬於大理鎮南王的管轄之下,卻已經是緬人的地盤。霧露河由北向南流過,帶來了稀世寶藏。因為河中出產翡翠,一路上沿江分布著大大小小數百個礦口,其中最著名的有帕崗、木坎、南奇、後江四大場區。每一個場區裏都有數以千計的緬人在勞作,蔚為壯觀。


    那些皮膚深褐、個頭矮小的緬人站在湍急的江水裏,築起堤壩,截斷一部分的河道,然後在河床底下開掘,尋找水底埋藏的上好翡翠原石。每個人都赤著上身,穿著竇鼻短褲,露出的肌膚被曬成了棕褐色,身上卻是瘦骨嶙峋,仿佛那些剛被挖出的石頭。


    蘇微沿江行來,看著那些烈日下汗流浹背的采玉人,不由得歎了口氣。


    “很辛苦,是吧?”原重樓遠遠地看著,似是對這一切景象熟極,淡淡道,“從河床裏挖出的是水石,質量要比從山裏開采出的料子更好一些,所以,在水裏幹活的報酬也相對高一些,報名來當雇工的人還得排隊呢…不過即便如此,一年下來,每個人最多也隻得十兩銀子,根本不夠那些礦主們一宿吃喝。”


    蘇微不解:“可是翡翠那麽貴,賣來的錢都被誰拿走了?”


    “當然是這些大礦主,還有緬甸雲貴兩地的王室貴族了。”原重樓冷笑,看著那些成日泡在急流裏勞作的工人,“此外,還有居中販賣的漢人商賈——比如尹家獨占了騰衝的翡翠專營權後,短短幾年之間就已經成了雲貴首富,利潤驚人。”


    蘇微隨口問:“你的那個朋友,叫什麽尹璧澤的,就是尹家的人嗎?”


    聽到那個名字,原重樓卻忽然變了臉色,冷冷:“朋友?我哪裏高攀得起?”


    蘇微看他變了臉色,便住了口,不再問下去。


    “美人首飾侯王印,盡是沙中浪底來。”原重樓望著江水,蒼白消瘦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悲憫的神情,“在霧露河上采玉,凶險異常。每年都有數以百計的勞工被急流衝走,或者被崩潰了的堤壩壓死在河下,不啻是拿命換錢。”


    蘇微蹙眉:“那他們為什麽還要做這一行呢?”


    “不做這個,還能做什麽呢?”原重樓冷笑了一聲,看著周圍的莽莽大山,“密支那地區多山少地,人口卻密集。山裏的窮人家不識字,又沒地可種——在發現出產翡翠之前,這裏的百姓大半都吃不飽肚子。”


    他看了她一眼,淡淡:“姑娘一定是從小錦衣玉食,不曾見過人間疾苦。”


    “胡說!”蘇微不忿,“我小時候家裏很窮,還…”


    他們正說著,卻看到一個小小的女孩子出現在馬前,攔住了他們。


    “花,花。”那個小孩子對著他們笑,揮舞著手。


    那個孩子看起來不過八九歲的年紀,皮膚被曬成了幹淨明亮的淺褐色,如同蜂蜜一般甜美,赤著小腳,穿著顏色美麗的紗籠,眉心點著一點朱砂,頭上戴著一簇美麗的白色曼陀羅花,身上也套滿了大大小小的鮮花編織成的花環,仿佛就是一個從花海裏走出來的小仙女一般。


    蘇微看得有趣,不由得對她微笑了一下。


    小女孩看到她微笑,便立刻拿下了脖子上的一串茉莉花環,套在蘇微的馬頭上,仰起頭用明亮的眼睛看著她,笑著比畫,重複著一個字:“花。”


    原重樓淡淡道:“她想讓你買她的花。”


    蘇微看著小女孩殷切的眼睛,摸了摸口袋,卻有些為難:“我沒有錢。”


    不知道有沒有聽懂,但女孩的眼睛卻迅速地暗淡了下去,沒有再糾纏強求,也沒有拿回那一串掛在她馬頭上的花環,隻是合起雙手微微行了一禮,就轉身走開,繼續沿路兜售她自己采集的花環。


    “這些多半是緬工的孩子,”原重樓顯然是已經來過霧露河礦區很多次,對風土人情極為熟悉,淡淡介紹,“這裏勞工非常辛苦,一年下來賺到的錢卻不夠養活家人,所以,這些孩子很小就學會用各種方法補貼家用。”


    蘇微看著湍流裏采玉的勞工和沿路賣花的小孩,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從小她就父母雙亡,洪流裏逃生後被姑姑收養,逼迫著習武,日夜無休,苦不堪言。來到聽雪樓之後,又為了蕭停雲四處殺人,漂泊天下。本以為自己這一生已經夠不幸,然而看到眼前這樣的人們,忽然覺得過去的想法未免有些局限。


    ——與這裏的人們相比,自己未必就分外不幸。人生本苦,隻是各人承受的形式不同,又何必總是自以為與眾不同?


    “沿著霧露河再往南走二十裏,便是曼西。”原重樓岔開了話題,指著前方,“曼西氣候陰濕,多產碧蠶,其中有一個幽碧潭,是方圓數百裏內著名的蠱毒之地,滇南很多采藥人都知道那裏——我想能在那兒找到霧露龍膽花。”


    蘇微不由得精神一振:“好,那我們抓緊點時間!”


    兩人在泥濘的小道上策馬前行,然而走不了幾步,前麵那個小女孩忽然又回來了,手裏捧著一個竹枝編成的小小鳥籠,攔在馬前,用生硬的漢語對他們道:“鳥!”


    她說著,將手裏的籠子高高舉起:“鳥!”


    籠子裏果然是一隻白色的鳥兒。有著寶石一樣的眼睛和烏黑的尖嘴,頭上一簇紅色的羽毛迎風擺動,拖著長長卷起的鳳尾,其中三根尾羽特別長,翎羽和雙翅的末端染有淡淡的朱紅色,靜靜地停息在籠子裏的竹枝上凝視著他們,美麗無比。


    然而,讓人吃驚的,卻是鳥兒那種宛如天籟的啼聲。


    “迦陵頻伽!”蘇微忍不住脫口驚呼——進入滇中後,無數次在密林中聽到這種天籟般的聲音,卻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種鳥真正的模樣。


    “迦陵頻伽!迦陵頻伽!”那個小女孩看到她驚喜的表情,不由得笑了起來,踮起腳尖,更高地把籠子舉起,送到了她麵前,頻頻點頭。然而蘇微摸了一下褡褳,卻依舊露出了為難的表情——她身上,實在是連一文錢都沒有了。


    小女孩看到她為難的樣子,明亮的眸子再度暗淡下去。


    這次她沒有把鳥籠留下,抱著白鳥轉身準備離開。


    “等一下。”在她轉身離開時,旁邊的原重樓卻忽然出了聲。他俯下身去,從褡褳裏摸出了一錢的碎銀子,指了指那個籠子,又指了指蘇微:“迦陵頻伽。”


    “喏!”小女孩開心得兩眼放光,踮起腳將籠子遞給了她,拿到了那塊碎銀子,用牙齒用力咬了咬,歡喜地再度合起手掌對他們兩個人深深行了一禮,回頭蹦蹦跳跳地朝著河下遊跑去了。


    蘇微抱著那個鳥籠,轉過頭想道謝。然而原重樓卻沒有看她,隻是轉過頭繼續朝著南方策馬前行,又伸手拿起了馬背上的酒囊,醉醺醺地喝了一口。


    “別喝那麽多了!”她忍不住道,策馬追了上去。


    “你管得倒寬,”他冷笑了一聲,“別人不知道還以為你是我媳婦呢…”


    然而,這冷嘲熱諷的話還沒說完,卻聽到下遊轟然發出了一聲巨響。


    兩人雙雙回頭看去,登時都變了臉色。


    那一座築在河中的圍堰,經受不起上遊水位不斷上漲的壓力,居然在這一刻轟然倒塌,將下遊幾百位正在河中挖玉的勞工活生生壓在了水下!


    岸上的人驚呼著往河邊奔去,然而被攔截住很久的河水如同脫韁怒馬一樣奔騰而下,毫不留情地踐踏過那些有著黑褐色皮膚的勞工,帶起滾滾泥石,濁浪翻湧,隻是轉瞬那一群河中勞作的人們就已經不見了蹤影。


    這樣突然而來的可怖景象,令他們在馬上看得怔住。


    “爸!爸!”他們還沒來得及上前,就聽到耳邊傳來淒厲的哭喊,那個小姑娘扔了手裏的花環,赤足朝著滾滾的河水狂奔過去。


    “不好!”蘇微來不及想,立刻把鳥籠往馬頭上一掛,飛身掠出。


    那個小姑娘奔跑的速度快得驚人,轉瞬已經跑到了河邊,被巨大的恐懼和悲哀推動著,毫不遲疑地涉水而下,想要去濁浪裏尋找自己的父親——就在一個浪頭將要把她卷走的刹那,她腳底一空,忽然淩空而起。


    蘇微不顧一切地提了一口內息,飛速掠出,在半空中一舒手,將小女孩攔腰抱起,一個轉折便落回了岸邊。但浪勢凶險,任憑她輕功驚人,一身衣裙也已經濺濕了一半。


    原重樓策馬趕來,和她一起將那個掙紮不休的小姑娘拉住。


    “爸!爸!”那個小姑娘還在拚命地揮動著雙手對著濁浪哭喊,試圖掙脫兩個人的雙手,然而隻是短短一眨眼,洶湧奔騰的江水裏已經不見任何一個人的蹤影。上百個勞工,竟然一刹那都被急流吞噬!


    蘇微看著這一幕,忽然間就是微微一個恍惚。


    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很多年了,她以為自己已經變得很強,無懼於世間的任何事情,卻不料骨子裏對洪水的恐懼卻依舊存在。


    一切發生在瞬間,岸邊工棚一片呐喊聲,已經有人聚攏過來。河裏勞作的是緬人,岸上監工卻大半是漢人,說的也是漢語,看到慘劇發生,有一部分人試圖組織緬工下水去打撈,有一部分人則在維護岸上的秩序,阻擋從各處蜂擁而來的緬工們,不讓他們繼續下水撈人。


    “沒救了…已經被水卷走了!沒救了!”監工們大聲呼喝,驅散那些前來救助的緬人,語氣裏滿是不耐,“不用白費勁,到了明天,屍體會在下遊回龍灣裏自己浮上來的,到時候你們去收屍就是了!現在都回去繼續幹活!”


    不知道有沒有聽懂這些話,小女孩猛然撕心裂肺地大哭起來,極力想掙脫他們的手衝過去。那群監工裏有一個人聽到了哭喊,回過頭,看到了這個哭鬧的小女孩,忽地一愣:“蜜丹意?”


    那人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漢人,又瘦又黑,衣衫樸素,顯然在礦口上也隻是一個中下層的人,但麵容卻比旁邊的同僚溫和許多,他蹲下來看著小女孩,歎息了一聲:“你是索吞的女兒蜜丹意嗎?”


    “吳溫林…”那個小女孩看到了熟人,越發哭了起來。


    “乖,蜜丹意,”他蹲下來摸了摸小女孩的頭,用緬語道,“你爸被水龍王帶走了…不要哭了,佛陀會保佑他早生極樂。”


    小女孩放聲大哭起來,用蜜色的小手擦著臉上的淚水。


    “謝謝你們兩個救了丹意,你們是…”吳溫林抬起頭,看著站在她身後的兩位年輕男女,然而剛說了一半,驀地站直了身子,脫口而出:“天!你、你是…原大師?”


    原重樓笑了一笑,擺擺手,示意他不必大驚小怪驚動別人。


    “你們…”吳溫林立刻住嘴,看了看左右,發現亂哄哄一片裏還沒有人注意到這邊,連忙拉著他們走到了一邊僻靜的角落,驚疑不定地看著他們兩個,低聲問:“原大師,你已經很久沒和璧澤少爺一起來霧露河了,今天是來選料子的嗎?——這一段日子密支那天天下雨,礦口潰決了好幾次,都沒挖到什麽好的料子,還望原大師在家主麵前多說說好話,不然礦上的兄弟們又要領不到工錢了。”


    原重樓臉色變了變,冷冷道:“我早就不再給尹家雕刻了,今天來也非為選料。隻是偶爾路過而已。”


    “哦,”吳溫林鬆了口氣,道,“那…要不要過來一起吃個飯?”


    “不用了,我們還有其他急事要趕路。”原重樓摸了摸身邊小女孩的頭,對他道,“麻煩你帶這個小姑娘回家去吧。”


    吳溫林看了看啼哭的小女孩,歎了口氣:“這個孩子叫丹意,就住在前頭三裏外坡崗上的茅草屋子裏,家裏除了父親就沒有別人了。可憐的孩子,如今已經是個孤兒了。”


    蜜丹意顯然對他們說的漢語略知一二,此刻忽然放聲大哭起來,小小的身子不停顫抖,頸上的茉莉花簌簌掉落了滿地,香氣馥鬱。


    “按照礦上的規矩,明天來領善後的款子吧,也希望佛陀保佑,能找到你爸的遺體。”吳溫林蹲下來,擦了擦小女孩臉頰上的淚水,叮囑,“蜜丹意,明天來礦上處理你爸後事的時候,如果工頭問你想要領銀子還是摸石,你一定要選銀子,知道不?”


    “嗯…”小女孩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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