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緬人攀上的同時,蘇微也在那一瞬撲到了洞口,然而卻已經晚了——那塊足足有萬斤重的巨石碾壓過來,封死了洞口,怎麽推都紋絲不動。


    黑暗裏有什麽東西落在臉上,一滴又一滴,如同溫熱的雨。


    那是鮮血,從那個隻剩下半截身子的緬人身上滴落。


    “該死!”那一瞬,殺意升騰而起,蘇微一伸手,將那個誘騙自己下來的緬人扯開,反手便往洞穴裏扔了下去!那半具屍體一路下墜,不知道過了多久,黑暗裏才傳來肉身摔落在鋒利石頭上的鈍響,沉悶而可怖。


    蘇微在黑暗中劇烈地喘息,將鋼釺插入岩壁固定,雙足站了上去,然後伸出手,用盡全力去推洞口上的那塊石頭——然而,即便她已經恢複了一身武功,但這塊巨大的石頭卻遠不是以她個人之力可以推動的。她竭盡全力,石頭隻往外動了一動,移開了寸許,然而她一鬆手,那塊石頭卻在自身的重力之下再度滑落,更深、更沉重地將洞口封死!


    她深吸了一口氣,再度用力,可手上的巨石絲毫未動,腳下的鋼釺反而被踩得彎了下去,插鋼釺的石壁上也四分五裂,出現了坍塌的跡象。


    “該死!該死!”蘇微怒極,用雙手捶著封口的巨石,直到手掌整個磨出血來,一個個血掌印拍在了紋絲不動的石頭上,終於筋疲力盡。


    剛剛拔除了劇毒的身體猶自衰弱,在這樣劇烈的用力之後已經支撐不住。她頹然坐下,覺得喉嚨裏一陣血腥味,剛想彎下腰喘息,便是一口血吐出——這一番不顧一切地使用真力,竟是損傷了心脈。


    她不敢再動,知道在這樣的絕境下應先冷靜下來。


    蘇微在空洞的黑暗裏呆呆坐著,頭頂是那塊巨大不可鬆動的石頭,腳底是萬仞的深淵。那個被她扔掉的火把落在不遠處的一塊岩石上,發出幽暗的光。她一驚,瞬地掠過去將那個火把抓起,立刻熄滅,節省下這最後的火源——然而當做完了這一係列動作時,卻想起這麽做也沒有絲毫意義。這又不是食物和水源,無法延長人的生命。


    當最後一縷光消失的時候,她隻覺得心也陷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


    這一路行來,風餐露宿,什麽苦都吃了,終於如願來到霧露河,拿到了解藥——原本以為噩夢結束,便可以回到中原去繼續原來的生活。


    卻沒有想到,自己居然會葬身在這裏!


    那個遠在洛陽的人,他此刻在做什麽?他是否會知道自己葬身此處?當自己化為白骨在這異鄉地底支離,洛陽城中的牡丹依舊還是一年一度在春風中盛開吧?


    到時候,他會陪誰去賞花呢?


    蘇微筋疲力盡地坐在黑暗裏,擦拭著嘴角的血跡,茫然地想著,卻發現在想起蕭停雲的時候,自己的心裏居然沒有那麽痛了——就像是一個被反複撕裂了很久的傷疤,在經過一段時間的不留意之後,再去看時,竟然已經開始悄然結痂。


    是的,她都要死了,那些是是非非、曖昧不明的往事,又有什麽意義?就讓他和趙冰潔在一起好了…他們青梅竹馬,如果沒有她的出現,沒有血薇,他們兩個人本來就應該是在一起的吧?


    而她,真的隻是一個外人而已。


    在生死關頭,她忽然長長鬆了一口氣,釋然了。思緒飄飛萬裏。直到不知過了多久,黑暗裏一聲微弱的敲擊,重新將她的思緒拉了回來。


    “重樓?”她失聲驚呼,猛地醒了過來。


    仿佛回應著她,那個敲擊聲又響了一下。是的,在黑暗山洞的某處,那個敲擊聲在中斷了一會兒之後再度響起來了,雖然微弱,卻依舊持續!


    那一刻,蘇微隻覺得整個心都吊起來了,喊了一聲他的名字,從石壁上拔出鋼釺,便朝著黑暗之中躍了下去。一路飛墜,半晌都落不到底。當速度越來越快的時候,她便用鋼釺在左右石壁上撐一下,以減緩下墜的速度。


    不知道下落了多深,她終於落到底。


    落腳之處都是碎石,一踏上就割破她的腳,盡管身懷絕藝,但畢竟不是能暗中視物的蝙蝠,蘇微落地時一個踉蹌,幾乎摔了一跤。然而耳朵裏全是那微弱的敲擊聲,她顧不得其他,便拖著流血的腳,摸索著朝洞穴的更深處走了過去。


    洞穴的底部依然堆積著從上麵扔下來的廢棄石料,重重疊疊,壘到了一人多高。那些切開的石頭棱角非常鋒利,仿佛無數把尖刀,石堆也非常鬆散,微微一踏足便會發出坍塌前的鬆動響聲。


    蘇微在黑暗的洞穴裏用上了輕身術,小心翼翼地在石塊上行走,一邊大聲呼喊著原重樓的名字。不知道走了多久,鼻子裏忽然聞到了濃重而新鮮的血腥味,她不由得一震。


    “原重樓!”她失聲喊,循著血味往前走了一步,腳下果然踢到了溫軟的身體。蘇微一顫,不顧一切地撲過去,扶起了那個人:“原大師!”


    然而,當剛一接觸到那個身體的時候,她的心就直往下沉。觸手之處,那個人的身體軟塌如棉絮,她隻一碰,就知道是全身上下的骨骼都斷裂了,身子猶自溫軟,已經氣絕身亡。


    不可能…不可能!他不會就這樣死在了地底下!


    蘇微在黑暗的地底全身顫抖,從懷裏拿出那個火把,手卻抖得根本點不燃火石。然而,就在她萬念俱灰的刹那,黑暗的深處,忽然又傳來了一聲低微的敲擊聲。


    她猛地怔住,以為自己是幻聽了。


    然而,啪的一聲,接著又是一聲響。沉默了片刻,她回過了神,幾乎歡喜得發了狂,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繼續摸索前進,從一邊拿起兩塊尖利的石頭,撞擊,用火星點起了火把,一路大呼:“原重樓!你在哪裏?”


    火把隻照亮了非常小的一塊地方,洞穴裏依舊是黑暗無比。


    “原重樓!”她踩踏在石堆上,向著聲音來處一寸寸地摸索。


    然而,那個聲音卻忽然消失了,整個石窟仿佛一個巨大的墳墓,死寂。


    她在黑暗裏彷徨了許久,當幾近絕望的時候,忽然間,有什麽微微鉤住了她的裙角——那是非常微弱的牽絆,卻令她全身一震。


    “迦陵頻伽…”黑暗裏,忽然有一個聲音低聲道。


    “原重樓,是你嗎?”她失聲低呼,在模糊的火光裏看到了一隻蒼白的手——那隻手從被碎石覆蓋的間隙裏伸出,手上那道刀疤赫然在目,流著血,用盡全力抓住了她拖過地麵的衣襟,握緊。


    “原重樓!”蘇微狂喜歡呼,蹲下身來,定定看著那張岩隙裏蒼白的臉。


    他被困在坍塌的碎石下,手足都被壓住,不停地流血,岩間露出的臉蒼白得可怕。然而看到她來,他卻微微笑了一笑,喃喃:“迦陵頻伽,你活著從曼西回來了?你…你的手,沒事了嗎?”


    那一刻,她眼裏有淚水直落下來。


    “你…”她輕聲嘀咕,“你自己都這樣子了,還問我?”


    “別…別哭。”他虛弱地喃喃,手指動了動,似乎想擦拭她臉上的淚水,“我…我不是也活著嗎?”


    “好了,別說話了!我馬上把你弄出來。”她忍住了淚,將火把插在一邊的地上,開始赤手一塊一塊移走壓在他身上的石頭,小心翼翼,生怕一個不小心又會壓到他。


    “快走吧,迦陵頻伽,不要…不要管我。”石塊被移開,被壓在底下的人喃喃,語氣越來越虛弱,“我已經不行了…不要管我。”


    “胡說!”她厲聲,“我一定會救你出去——你不會有事!”


    “不,”那張蒼白的臉上露出了微笑,“我不想出去了。”


    她一怔,停住了手。他躺在地下望著她,眼神是空茫的,喃喃:“我能感覺到我的手…我的手,已經全部折斷了——就算出去,也隻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廢人。”


    此刻,蘇微已經搬開了最後一塊石頭,剛要說什麽,卻仿佛燙傷一樣驀然移開了視線。她拚命忍住驚呼的衝動,在昏暗一片裏咬緊了牙齒,全身戰栗——石頭下的雙手血肉模糊,扭曲得不成形,白森森的肘骨外翻出來,慘不忍睹。


    她一下子僵在了那裏,竟說不出一句欺騙安慰他的話來。


    火把顫了一下,終於滅了。黑暗的洞穴裏寂靜得怕人,隻聽得到她越來越急促的呼吸和他越來越緩慢的呼吸,仿佛是兩股風在回旋應合。


    “我先幫你包紮。”終於,蘇微開了口,二話不說地撕下了衣襟,拿起那個熄滅的火把,手掌豎起一劈,木質的火把居中裂開。她用兩片木頭固定住他的手,點住他的穴道,用力將扭曲的骨頭掰回正位,手法熟練。


    他身體劇烈顫抖,卻咬住了牙,沒有痛呼出聲。


    “算了吧,迦陵頻伽…別白費力氣了。我的右手已經廢了,左手又斷成這樣,以後隻是一個廢人了。”他微弱地說著,喃喃,“不要管我,就把我留在這裏吧…你、你孤身一個人,說不定還能找到出去的機會。”


    頓了頓,他忽然苦笑起來:“用翡翠做我的墳墓…似乎也不錯。”


    “給我閉嘴。”蘇微咬著牙,用撕下的衣襟將他的手臂固定住,厲聲,“我說過要治好你,就絕不會讓你死在這種不見天日的地方!——來,我背你出去!”


    “出去?”他微弱地笑了起來,“怎麽出去?”


    她怔了一下,忽然也呆住了。是啊…洞口已經被封死,再也出不去了。他們兩個人就隻能一起死在這地底,沒有一個人知曉。


    “試試看,說不定會有出路。”片刻之前,她本來也是滿心絕望,就想這樣靜默死去,但此刻不知為什麽心中卻湧起一股執拗的求生意誌,俯下身,將那個重傷的人背了起來,用那根鋼釺當作拐杖,道:“這個洞那麽深,我們往前走看看!”


    他匍匐在她背上,聽到她在黑暗中的呼吸,急促而微弱。


    蘇微怕受傷的人從背上滑落,便把身體盡量放平,在碎石堆上慢慢往前摸索著,腰幾乎折成了直角。剛剛解了毒,她身體也還虛弱,剛才撞擊封口的巨石時又傷了氣脈,此刻背著一個人在黑暗裏前行頗為吃力,幾乎是慢得如同烏龜。


    走了兩個時辰,這個山洞還是黑黝黝的沒有盡頭。


    “我們出不去了。”他在她背上歎息了一聲,喃喃,“迦陵頻伽,你不該來找我的…你如果直接回中原去就好了。”


    “胡說。”她吃力地喘著氣,翻越過一塊巨大的石塊,用鋼釺插入身邊的石壁,盡力保持身體平衡——如果換了是平日,這些地方她早就如履平地一掠而過,此刻背上背了一個不能動彈的重傷員,不得不比平日緩慢了十倍。


    “真的,如果你直接回去,那就什麽事都沒有了…”原重樓在黑暗裏喃喃,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你身上的毒已經解了吧?為什麽不回到那個人身邊,去繼續你原本的生活,反而要跑這裏來?”


    他笑了一聲,忽然促狹般地道:“莫非…真的是舍不得我?”


    “閉嘴!”蘇微背著他從那塊巨石上下來,膝蓋上熱辣辣地痛,停下來喘氣。然而,背後那個聲音卻貼近了,幾乎在耳畔低語:“對了,那天晚上,是你的初吻吧?——我看你那時候連眼睛都忘了閉上,簡直像是嚇壞了的樣子…嗬,迦陵頻伽,難道以前沒有別的男人吻過你嗎?比如那個什麽‘停雲’?”


    她忽地一震,猛然回頭厲叱:“給我閉嘴!”


    然而她在氣惱之下,忘了背上的人雙手已經沒法用力,這麽一動,原重樓就從她背上被甩了下去,重重落到了石堆上,一下子沒了聲音。


    “喂…喂!”蘇微慌了神,在黑暗裏摸索著四處尋找,“你沒事吧?”


    終於,她在下麵一人多深的凹坑裏摸到了那個掉落的人,然而他卻一動不動。“別嚇我…喂!”她試圖將他扶起來,可他身體沉重,黑暗中再也沒有絲毫動靜。“你怎麽了?”她失聲喊著,俯下身去試探他的鼻息,手都是顫抖的,“醒醒!”


    就在那一瞬,她聽到黑暗中忽然有人笑了一聲:“我沒死,不用那麽傷心欲絕的。”


    “…”蘇微一下子怔住。


    “不要說謊了,”他吃力地抬起頭,靠近她的耳畔,低聲問,“迦陵頻伽,你是舍不得我才回來的,是不是?”


    “不是!”她心中猛然一亂,“我、我答應過要治好你的手,所以…”


    “是嗎?隻是因為這樣?”原重樓在黑暗裏歎了口氣,似乎有些失望,“你們漢人女子真是奇怪…都已經到了這種地步了,還嘴硬?馬上我們就要一起死在這地底下了。”


    “不會的,”她臉頰發熱,卻咬牙道,“我們一定能出去!”


    她不等他有機會再說什麽,便俯下身一把將他背了起來,繼續在黑暗裏摸索,手足並用地在堆積滿了尖利碎石的洞窟內前行。


    這個洞非常深,不知道過了多久,前麵忽然出現了一個陡峭的轉彎,彎道裏堆滿嶙峋的巨石。她一塊一塊地攀爬過去,漸漸筋疲力盡,在攀下一塊大石頭時膝蓋一軟,支撐不住地跪了下來。那一刻,生怕背後的重傷之人滾落,她往前一步,迅速用膝蓋抵住了地麵——然而情急之下,黑暗裏沒看清麵前正好有一塊碎石,尖利的棱角唰地刺入了她的膝蓋。


    蘇微發出了一聲痛呼,又硬生生忍住了。


    “沒事吧?”原重樓在背上問。


    “沒事。”她咬著牙,默默將刺入膝蓋的碎石拔出,血順著腿部流了下來。她隻覺得膝蓋痛得失去了知覺,幾度想要站起來,竟然沒了力氣。


    “你怎麽了,迦陵頻伽?”他在黑暗中也感覺出了她的異常,“你在發抖!快——快把我放下來!”


    “不…我們得繼續往前。”她喃喃,竭盡全力背著他,搖搖晃晃撐起了身體,“要是一停下來,說不定…說不定就再也沒力氣站起來了。我們必須要——”


    話說到一半,她忽然停住了,直直地看著前麵。


    眼前無止境的黑暗中,忽然出現了一點微弱的光!


    “看到了嗎?看到了嗎!”蘇微狂喜地大呼,“前麵有光!是出口!”


    她背著原重樓,不顧一切地往前狂奔,踉踉蹌蹌,一路上幾度跌倒,又迅速地爬起來。隻是過了一盞茶時間,就奔到了那個光亮處。


    然後,忽然又僵住了,全身發冷。


    光的來處,竟然不是洞口,而是一麵絕壁!


    這個綿延入山腹十幾裏的洞窟至此戛然而止,再無出路。洞窟的末端是一堵石壁,頂上密布著鍾乳石,水浸透了山腹,從石上一滴滴落下。那些鍾乳石裏不知含著什麽成分,在黑暗裏幽幽暗暗,明明滅滅,如同星圖——仔細再一看,原來是石壁下麵有鍾乳石所積成的一潭水,水麵粼粼,不停泛起波光,折射在了石壁上。


    這是絕路,再也無法出去!


    蘇微看得怔住,隻覺得提在咽喉裏的一口氣忽地散了,頹然坐倒在地,雙肩微微發抖。她背上的人也隨之落在地上,折斷的手應該劇痛,卻忍住了一句話都沒有說。


    “我說了我們出不去的吧?”原重樓笑了一聲,語氣居然無所謂。


    她無話可說,木然坐在黑暗裏,卻有一股絕望的憤怒和煩躁直衝上來,再無法抑製。忽然躍了起來,大喊一聲,用力地將鋼釺扔向了對麵的絕壁!


    唰的一聲,鋼釺化作一道光直插入石壁,深入兩尺。她躍過去,一把將鋼釺拔起,接二連三地在石壁上一頓猛刺,石屑紛飛,火光四濺。


    終於,她筋疲力盡,再也沒有一絲力氣,頹然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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