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公子也無須過於擔心,”聽到他的語氣,她不由得柔聲安慰,“越是高深的術法施展之後耗費的靈力越是巨大,反噬也越厲害。麵對蘇姑娘這樣的絕世高手,那個靈均隻怕非全力以赴不能應對…”


    “可阿微她現在中了毒!”蕭停雲打斷了她,一拍桌子,“她身邊沒有血薇!”


    很少見到從容文雅的公子有這樣失態的時候,趙冰潔不由得微微顫了一下,咬緊了嘴角,半晌才低聲:“那麽,隻能希望拜月教非我們之敵了…如果他們真的要殺蘇姑娘,在洛陽也就毒殺了,何必還要等那麽久?”


    “是,此事疑雲重重,不可輕斷。”他歎了口氣,憂心忡忡,“幸虧我已經說動四護法遠赴滇南——希望在這之前阿微不要有事。”


    “四護法已經遠赴滇南了?”趙冰潔愕然,“怎麽樓中竟然無人知曉?”


    “此事極度機密,隻有你我知曉,”蕭停雲蹙眉,壓低了聲音,“我前日去了一趟北邙山,親自請求隱退的四位護法出手相助,此刻他們已然出了洛陽。”


    她臉上神色微微一動,眼底似是掠過一絲淒涼的笑意。


    “蘇姑娘是血薇的主人,定然會有貴人相助、遇難呈祥。”她淡淡地說著,站起身來,扶著欄杆開始一步步往樓下走去,“既然四護法都已經出馬,公子自然不用為此擔心。隻等三月後歸來,血薇夕影便可再度聚首,號令江湖、再不分離。”


    “但願如此吧。”他淡淡道,默默握緊了手裏的折扇,“你——”


    話音未落,素衣女子卻猛然一個踉蹌,從白樓上直跌了下去!


    “冰潔!”蕭停雲失聲驚呼,閃電般地掠過去,俯身將她一把攔腰抱起——然而趙冰潔已經沿著台階滾落了三四級,額頭沿路撞在了扶手上,一片青紫色。


    “怎樣了?沒事吧?”他急忙查看她的傷勢,揉著她的額頭,緊張不安,“你…你也來往白樓那麽多次了,怎麽還會摔倒?”


    “沒事,”她伏在地下,輕輕道,“不小心扭了下腳而已。”


    蕭停雲扶起她,靜默地凝視著她蒼白寧靜的側臉,重瞳裏似有波瀾翻湧,忽然道:“冰潔,如果你心中不安,不妨說出來。我會聽你說的每一句話。”


    “冰潔心裏平靜,”她轉過頭向著夕陽,淡淡,“並無不安。”


    “是嗎?”他歎了口氣,仿佛死心一樣轉過頭,“那我送你回嵐雪閣吧。”


    他扶著她,從白樓最高層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去。趙冰潔遲疑了一下,卻沒有拒絕。她纖細蒼白的手指被握在他的手心,如此溫暖而熟悉,仿佛遙遠的過去——十幾年前,剛來到聽雪樓的她未曾熟悉各處,眼睛又不好,經常不停地摔跤。在那個時候,十四歲的他就曾經這樣牽著她的手一路走過去,如同一個小小的護衛。


    隻可惜,一切都隻能存在於記憶中了。


    生於黑暗中的她,是注定無法和他匹配的。被血薇光芒壓過之後,她甚至再也無法和他並肩而行。當那個少女入主緋衣樓的時候,她就知道,一切都已經結束——從十幾歲開始,作為聽雪樓的主人,他就在等血薇。而如今他終於等到了要等的人,得償所願。


    那是他的夢想和期待,也是他的野心和霸圖。


    男人所需要的,都不過於此吧?


    趙冰潔淡淡地想著,被他牽著一路走去。她能感覺到夕陽照在臉上的溫暖,然而視線裏卻已經感覺不到一絲光亮——原來,對她來說光明和溫暖都隻是一刹那,宛如煙花,隻有黑暗才是最漫長的。


    她唇角露出了微微的笑,握緊了身邊人的手。


    這,也許是最後一次了。


    “好好休息吧。”他卻似乎並沒有察覺到她的異常,將她送入嵐雪閣後,仿佛還是有什麽話要對她說,然而在黑暗裏躊躇了片刻,最終是放開了她的手。


    但在走出去後,卻又回頭默默看了她很久。


    當嵐雪閣的門被關上後,她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黑暗裏。他的氣息仿佛還縈繞在耳側,她默默地抬起手,在黑暗裏輕輕撫摸著自己的嘴唇,如此寂寞,也如此空無——是的,那些話語,都還被鎖在唇齒之間,終究未曾吐露半分。


    她沒有告訴他,自從用了那個神秘人給予的藥之後,雖然未曾全部解毒,但自己的眼睛已經漸漸開始有了模糊的視覺——所以,能看得到台階,也能看得到他最後的回眸和眼裏的表情。


    剛才他凝視時那種欲語還休的期待和悲哀,讓她的心幾近撕裂。那一刻,她幾乎想把心裏所有的話都向他傾吐。怕什麽呢?事到如今,她還有什麽好怕的?就把所有不能見光的秘密都曝曬於前,讓那些肮髒血腥的往事和自己一同在陽光裏死去!


    然而,她最終還是咬緊了牙,將那些秘密咬死在唇齒之間。


    在黑暗的嵐雪閣裏不知道坐了多久,趙冰潔才回過了神,用手指慢慢從袖子裏摸索出了一個紙卷,細細地展開,上麵寫著一行字:


    “第二次刺殺即將開始,請告知樓中人手布局。”


    她的心猛然往下一沉,知道那隻扼住她咽喉的手又要收緊了。


    這十幾年來,她永遠都處於黑暗之中,處於生死不能的邊界。無法忠誠,也無法背離。無法去恨,也無法去愛——那個如幽靈一樣的家夥真是殘忍啊…利用了她心裏的惡毒和妒忌,卻並沒有殺她滅口,反而治好了她的眼睛。


    可是,苟活著,用這雙眼睛看到的,又是怎樣的結局呢?


    她獨自在黑暗裏坐了許久,全身木然,連衣裙皺褶的痕跡都一絲不動。僵硬的衣裙下,隻有手指在細微地動著,一分一分,將那張卷起的紙條撕得粉碎。窸窸窣窣,碎屑如同雪一樣,密密麻麻落了滿地。


    她垂下了頭,從胸腔中長長吐出了一口氣,站了起來。


    趙冰潔拉上了簾幕,點起了燈,拿起筆,抽出一張素白的信箋,很小心地寫著回複,一筆一畫,一絲不苟——


    “四護法已去往滇南。吹花小築亦空。靜候指令。”


    暮色裏,有一隻雪白的鳥兒撲棱棱地飛來,落在窗口,用朱紅色的眼睛看著她。


    她知道那是魔的信使。


    趙冰潔站起來,將密信綁在了白鳥的腿上,鳥兒看了她一眼,放下了嘴裏銜著的一顆丹藥,轉頭展翅飛去,消失在夜空裏。


    她站在那裏,默默地看了半晌,才將那一粒藥丸吞入口中,然後回過了身,走向了嵐雪閣的最深處。那裏堆放著層層疊疊的古卷,記載著三十年前的江湖往事、武林掌故,除了她之外,樓裏已經十來年沒有一個人翻閱過。


    她吃力地移開了書架,從最隱蔽的角落裏拿出了一個小小的匣子。用微微發抖的手拂去了上麵的灰塵,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寸一寸地打開了它——


    快十年了,這還是她第一次打開這隻木匣。


    匣子裏躺著一把瑩白色的小刀,隻有四寸長,在黑暗中如同一滴露水般晶亮。她抬起手,無聲無息地撫摸著那把刀,眼神漸漸變得如同蒼苔上的露珠一樣澄澈而冰冷:刀上刻著“朝露”兩個字,字跡和“夕影”一模一樣。


    刀名朝露。


    沒有人知道,這把才應該是和夕影成為一對的刀——是雪穀老人賜予門下兩位弟子的寶物。其中一把在大弟子蕭憶情的手上,成為號令江湖的至高無上象征;而另一把朝露,則賜給了最小的女弟子池小苔,很早就湮沒在了曆史裏,隨著它的主人在神兵閣內寂寂終老。


    朝露夕影,刹那芳華,終難長久。


    這個世上不曾再有人記得它,所有人記得的隻有那一對人間龍鳳,隻有那一對血薇夕影——它和它的主人一起,被這個江湖遺忘,鎖在這個寂寞的所在。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這世上,沒有一個人知道手無縛雞之力的她,其實是有一把刀的。而且她和蕭停雲,其實是同門師兄妹,雪穀老人的第三代嫡係弟子。


    她想起那個在神兵閣裏孤獨死去的、叫作池小苔的蒼老女子。


    沒人知道,那個女子曾經在無數個黃昏和黑暗裏,和這個寄人籬下的孤女有過那樣隱秘的交情,亦師亦友;更沒人知道,在她臨死之前陪伴在身邊的最後一個人竟然會是她——這個被軟禁在神兵閣裏一生的叛亂者,甚至將自己的衣缽都傳授給了她。


    其中,就有這把朝露之刀。


    “我也不知道到底為什麽要傳授你這些…或許,我隻是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吧?咳咳…我和你一樣,永遠都是無法介入命運的旁觀者啊…”


    垂死的人喃喃地開口,凝望著她,把自己的佩刀交到她手裏。


    “我知道你心裏的事,但我不覺得你可以解決它。”


    “握緊這把刀,等到痛不可當時,就以此做一個了斷吧!”


    ——做一個了斷?


    如今已經是絕路,而痛,也早已不欲生。是否,真的到要動用這把刀的時候了?她在黑暗中無聲地微笑了起來,用纖細瘦弱的手指捧起了那把朝露,將蒼白而柔嫩的臉頰貼上了冰冷的刀麵,輕輕歎了一口氣。


    這世間,人心易變,是否隻有這些冰冷的刀劍才是永恒?


    第十七章 靈鷲之月


    “藥室周圍種著很多珍貴的花卉和藥材,為了防止那些鳥兒飛來啄食,祭司便在這裏係上了風鈴——每當有細微的風掠過,這些鈴就會擊響,將那些鳥兒驚飛。”朧月帶著她從回廊裏走過,輕聲介紹,“所以,我們都叫它‘護花鈴’。”


    蒼茫的群山,叢叢青碧、高聳入雲。


    然而,青翠之中卻綻放出了一朵紅蓮,那是熊熊燃燒的烈焰。紅蓮烈焰在山坳裏燃起,吞噬著竹樓和樓裏失魂落魄的人。


    “姑娘!姑娘!”吳溫林在樓下呼喊,折了一根竹子,徒勞地拍打著火焰,聲嘶力竭,“快出來…快出來啊!”


    哢嚓一聲,竹樓的底層也塌了。火勢轟然大盛,四處竄出,如同毒蛇的芯子猛然吞吐,他衝在前麵撲火,一時間退避不及,竟也被卷入了火中!


    那一瞬,大火中失魂的女子忽然震了一下,唰地抬起了頭。吳溫林還在烈火中奮力掙紮,忽然覺得身體一輕,整個人飛了出去——卻是蘇微閃電般地掠過來,隻是一伸手,便將他提起拋出了火堆。他落在了地上,打了幾個滾壓滅了身上的火苗。


    “姑娘?”他驚魂未定,“你…你救了我?你沒事吧?”


    忽然間,天色陡暗,風劇烈地從四方旋轉而來。高山密林之間,忽然響起了一陣詭異的回音,似乎有號角低低吹響。


    烏雲迅速地聚集,隻聽一聲悶響,密雲中有雷擊落,刹那,居然有豆大的雨點從半空中密密麻麻落下,砸得人臉上發疼。瓢潑般的大雨澆在火焰上,化為無數道白煙直冒而起,隻是轉眼間,就遏製住了那熊熊燃燒的火勢。


    風雲驟起,吳溫林隻看得目瞪口呆。


    緬甸境內山高陡峭,天氣也是一日多變,但這樣忽然來了一場及時雨,卻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何況這雨大得反常,便是雨季裏最大的雨也遠遠不能與之相比。


    當他心裏的詫異剛湧起的時候,就看到了更離奇的景象:


    大雨之下,居然有無數道黑影從四周逶迤而來,紛紛衝入了火中,嘶吼、翻滾,拍打,如同鞭子一樣抽打著,瞬間就將餘下的火焰都熄滅!火焰熄滅後,他看清楚了:那些裹著一身灰燼,在火中甩著尾巴的,居然是巨大的蟒蛇!


    吳溫林大喊一聲,往後便退。


    “不用怕。”忽然間,他聽到有人說話,聲音輕柔,“它們不敢傷人的。”


    回頭看去,雨幕裏不知何時居然出現了一隊素衣女子,個個美麗如圖畫中人,手裏各自捧著寶物樂器,衣袂飄飛,站在瓢潑般的大雨之中,居然神奇般地全身上下點滴不濕。


    吳溫林看得呆了,這忽然出現在深山裏的,難道是…神仙?


    其中領頭的是一個手持玉匣的少女,尖尖的瓜子臉,鳳目長眉,溫婉美麗,發上簪著一朵白芷花,左襟上用金線繡有一彎細細的新月——


    那一刻,吳溫林忽地一顫,明白過來了。


    不,那不是神仙…而是從月宮來的人!


    瞬間突至的大雨熄滅了燃燒的火焰,給焦灼的肌膚帶來了清涼。


    煉獄般的灼熱霍然遠去。蘇微也陡然清醒過來,搖搖晃晃地站在化為廢墟的竹樓上,滿身都是灰燼,視線模糊,筋疲力盡——但不知道為什麽,她總是覺得有一雙眼睛在某處看著她,令她在生死的邊界線都不得不提起最後一口氣警惕著。


    誰?她吃力地扭過頭,一寸一寸逡巡著看過去。


    大雨澆在灼熱的火場上,白煙彌漫,向下的雨絲和向上蒸騰的熱氣交錯著浮動,令眼前的一切仿佛虛幻般。然而,在這樣的不真實裏,她終於看到了一張真實的臉。


    ——或者,那不是一張臉,而是一個麵具。


    大雨之中,青翠的竹林梢頭輕如無物地站著一個人。那個人的臉上戴著一個精美的木刻麵具,正在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失魂落魄的自己——這一次,她終於沒有再把他錯認成久已不見的師父。


    “靈…靈均?”她搖晃了一下,喃喃,“你怎麽會在這裏?”


    “這話應該是我問你才是。”靈均的語聲縹緲清冷,帶著明顯不滿,她可以想象他說這句話時一定在麵具後皺著眉頭,“有教徒來報,說教裏用來豢養靈獸的化生池出了事——原來是你做的。拜月教和聽雪樓井水不犯河水,在下也已經給了你解藥,犯不著這樣吧?姑娘你都殺了我好幾條靈獸了。”


    豢養靈獸的化生池?那一刻,她心裏陡然一亮:難道他說的是那個溶洞深處的蛇窟?難怪那個地方有那麽多的蛇!原來,竟然是拜月教養在這裏的。


    “還有這些中原來的殺手,不知道是不是你們的人——竟敢在我的地界上殺我教民!”靈均的聲音轉為嚴厲,站在林梢,風吹開他的衣襟,這時候蘇微才看到他寬大的法袍裏居然抱著一個小女孩。


    什麽?那…那是…蜜丹意?


    蘇微全身震了一下,心裏一驚一急,猛地提起了一口氣,一躍而起,點足落在了他的對麵,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嘶啞著聲音:“為什麽蜜丹意會在這裏?其他人呢?重樓他們…他們怎麽了?”


    她的動作快如鬼魅,那一瞬,靈均竟然來不及退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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