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便是廣寒殿,拜月教主明河隱居了三十年的地方。


    幾十年來,這裏一直是月宮的最高禁地,除了祭司之外誰也不被允許靠近。而自從孤光祭司遠遊之後,靈均便代替了師父的職責,每日早晚前來請安。


    室內,一個女子披著孔雀金長袍,赤足靜靜坐在水池旁,探身看著水麵,長達一丈的長發垂入水中,白如霜雪,仿佛水藻一樣蔓延,擴散至整個水池。


    “教主。”直到四更的漏聲過,門外才傳來一個聲音,“靈均前來向您問安。”


    或許是因為接待了聽雪樓的客人,他比平日來得遲了很多,然而,水池旁的女子似乎根本沒有在意,還是自顧自地低下頭,靜靜凝視著水裏的倒影。她的側頰上有一彎金粉勾勒出的新月,美麗如妖魔,當凝神注視時,眸子居然是淡淡的紫色。


    那是月魂,身為拜月教主的標記。


    如今不過春暮,然而這個暗室的水中居然開滿了奇異的金色和紫色蓮花,一朵一朵,璀璨奪目,映照得室內一片斑斕。


    更奇特的是:那些花,竟然是從她的發梢開出來的!


    拜月教主抬起手腕,用纖細的手指掐斷了其中一朵開得最好的蓮花,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岸邊——那裏,已經用荷葉為衣、蓮花為首、蓮藕為肢體,擺成了一個人的形狀。


    她微微吐了一口氣,眼神凝聚。


    “教主。”外麵的人還跪著,再度低聲道,“今日有聽雪樓使者前來…”


    明河教主依舊充耳不聞,隻是審視著眼前擺成的人形,伸出左手,懸於上方。忽然間手指一錯,捏了一個訣,開始喃喃念動咒語——隨著如水一樣吐出的密咒,她的左手指尖忽然間奇異地滲出血珠來,一滴一滴,如同殷紅的葡萄一樣墜落,滴入地上擺著的人形之上。血從蓮藕的斷口內滲入,順著藕孔,仿佛沿著血脈一樣地蜿蜒。


    隻是一個瞬間,那潔白的蓮藕便仿如注入了血色!


    密咒被不斷吐出,明河教主忽然手指一揚,低低一聲:“起!”


    仿佛被無形的引線牽動,地上那個蓮做的人形忽然間就站了起來!


    隔著帷幕,似乎也明白室內正在進行極其可怕的術法,簾外的人屏住了呼吸,麵具後的眼睛裏露出了敬畏的神色——蓮池化生,這是怎樣高深的一種禁忌術法!幾乎是可以逆轉陰陽、賦予無情之物以生命。


    教主獨自幽閉了三十年,竟然已經達到了可以賦予萬物生死的境界。


    然而,室內那個蓮做的人形隻是隨著拜月教主的指令站起走了幾步,忽然間就如脫線的木偶,一動不動地站在了蓮花池旁。


    “去!”拜月教主蹙眉,伸出指尖一點開滿了金色蓮花的水池,示意人形下水。


    然而,那個吸飽了血而獲得靈氣的人形根本沒有聽見,在水邊停了一下,似乎被什麽吸引了,忽然間轉過身,便朝著貼了符咒的門外疾衝而去,直奔那個在簾外靜候的人!


    拜月教主一驚,厲聲遙指:“住!”


    人形似被無形的繩索拉緊,在觸及房門的瞬間站住——因為刹得太劇烈,它的四肢甚至出現了移位,扭曲得非常可怖。然而,蓮藕做成的手腳還在不停顫抖,似乎在拚死掙紮,要超出施術者的控製,衝到門外的月光下去。


    血一滴滴地從潔白的藕孔裏倒流出來,殷紅可怖。


    門外的人猜到裏麵發生了什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微微動了動手指,似乎下意識地想要對抗,卻又硬生生地忍住了。


    “歸位!”拜月教主坐在水池旁,低聲喝令。


    那個人形被無形引線扯動,猛然震了一下,不情不願地轉過身來,往水池的方向走了幾步——然而,越走腳步越是緩慢,忽然間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尖叫,伸出雙臂,竟然是向著施術者疾衝過來!


    “教主小心!”外麵的靈均失聲喊道。


    就在那一瞬間,室內忽然有一陣風掠過,有人在暗中驀然出手,隻聽“唰”的一聲,那個人形在刹那就忽然被定住。


    有十二支的花梗迎麵飛來,齊齊釘入了它的身體,正好沒入人體對應的十二死穴之上,深入三寸,幾乎對穿而過——仿佛被巨大的力量由內而外摧毀,那些蓮藕在一瞬間碎裂了,鮮血和雪白的碎屑四濺開來,轉瞬化為齏粉!


    那樣的身手,當今天下武林幾乎是僅見。


    那個幽靈般閃現、一擊粉碎邪魔的人是從室內最深處的黑暗裏忽然現身的,迅速又再度回到了黑暗裏,默默地對著明河教主豎起一根手指,似乎是示意她不要出聲,不要對外麵的人暴露自己的存在。


    而拜月教主也無暇顧及他,隻是看著那個人形。


    當人形被消滅的刹那,發梢那些金色蓮花紛紛凋謝,空蕩蕩的水池上再無芳華。仿佛所有的精神氣在一瞬消耗殆盡,拜月教主踉蹌了一步,匍匐在水池旁,臉色蒼白,雪白的長發蜿蜒入水,仿佛凝固了一池霜雪。


    滿池的蓮花,瞬間凋謝。


    “還是…還是不行嗎?”她微微動了動嘴唇,吐出了一聲歎息,垂下頭,看著水池底下——那張蒼白的少年的臉還在那裏,與之對應的那具無頭軀體也還靜默地沉睡著。這一顱一軀,卻顯然不是屬於同一個人。


    已經三十年了啊…迦若。


    我想要把你從九冥黃泉之中召回來,讓你回到這個陽世和我重聚,哪怕是借用青嵐的頭顱——可是,為何我盡心竭力那麽多年,卻從未有一刻可以靠近陰陽生死的界限?


    靜候了七七四十九日,結果還是又召出了一個魔物?室外,靈均在心裏歎了口氣。昔年迦若祭司以身飼魔,永閉地底,已是再難重生——明河教主多年來執念不滅,試圖將其複活,隻會白白地招來邪祟而已。


    所以,讓她一直待在這密室裏,或許也是最好的選擇吧?


    “外麵的…是靈均嗎?”密室內傳來明河教主的聲音,虛弱無比,“孤光呢?我很久不見他了,如今可好?為何每日來朝覲的都是你?難道他還沒有遠遊歸來?”


    “家師…”靈均微微遲疑了一下,隨即平靜地回答,“家師的確外出未歸,不知去向。最近一次寫信前來也是在兩個月之前了,說是在辛羅國。他說他在追查不死藥的下落,一旦找到便會返回。”


    “自從弱水死去之後,孤光也變得奇奇怪怪起來了啊…”黑暗裏的明河教主長長歎息了一聲,眼裏露出了淡淡的悲憫,“好了,你走吧。別煩我。”


    “是。”靈均躬身告退。


    室內寂無人聲,唯有蓮花凋落。


    離開廣寒殿後,靈均獨自來到了高台上,看到了已經靜候在那裏的朧月。


    天色已經微明,她站在寒露中等他,看向他的眼神有些奇怪。他麵具後的雙眸掠過一絲不悅——朧月跟著自己已經很多年了,但每次她露出這樣的神色,都令他覺得不舒服。


    “大人昨晚辛苦了。”她輕聲道。


    他冷冷頷首,沒有向她多說半句話,隻是問:“事情都處理得怎樣?”


    “稟大人,右使已經順利完成了任務。”她垂下頭去,輕聲稟告,“聽雪樓來的一行十三人,從石玉開始,無一漏網。”


    “蜜丹意真是個好孩子。”他輕輕擊節,吐出下一個命令,“那就給他們都種下蠱蟲,明日放歸中原——還有,再讓左使立刻替我聯絡風雨組織的人。”


    “大人真的要動用風雨的力量?”朧月止不住地驚訝,“那是一群嗜血的鬼啊!認錢不認人,一旦沾上了…”


    “住口!”靈均的聲音驀然冷了下來,她隻覺得呼吸一窒——靈均手裏的玉笛已經點在了她頂心的百會穴上,隻要再稍微用力,她的頭便會如同煙花一樣爆開來。


    “什麽時候輪得到你來問我了?”麵具後的聲音冰冷如霜雪,帶著深深的不悅,“既然蘇微拒絕回洛陽,後麵的計劃自然要隨之調整——我心裏有數,你何必多嘴?”


    “是…”她不敢再多說一個字,匍匐在地上,微微戰栗,心中卻有一道裂痕慢慢延展開來,瞬間痛極——那麽多年了,她為這個人出生入死,做盡了一切,然而在他心裏,她又算是什麽呢?是連問一句為什麽都不可以的踩踏在腳下的奴婢嗎?


    甚至,她連蜜丹意都不如!


    靈均放開了她,冷冷地問:“洛陽那邊,一切都安排好了嗎?”


    朧月匍匐著,回答:“是。一切都如大人計劃。各方的人手已經陸續就位,趙總管也始終在和我們保持聯係,給我們傳遞消息、幫助設局——估計石玉一行三日後便可抵達洛陽,我們的人會緊隨其後。”


    “那就好…盯緊趙冰潔。”靈均沉吟,“這個女人,我總是覺得不放心。”


    “如果大人覺得不放心,那麽,在計劃完成之後將她鏟除就可以了。”朧月低聲道,“反正在大計完成後,她也沒有用處了。難道大人還想把她留在身邊嗎?”


    “你的話太多了,朧月。”靈均冷冷打斷了她。


    “是!”女子噤口,匍匐在地,半晌,又遲疑地道,“不過…今日蜜丹意從聖湖邊上回去後,蘇姑娘在她的衣袖上發現了血跡。雖然她以玩耍時摔倒作為借口搪塞了過去,但我怕…”


    “什麽?”麵具後的眼神一變,“她起疑心了嗎?”


    “倒是沒有,大人神機妙算,蘇姑娘斷然不會懷疑蜜丹意有什麽問題。”朧月低聲,“不過右護法畢竟年紀小,做事也太不小心了——如果她跟隨蘇姑娘去了騰衝後還是如此,恐怕會給大人帶來麻煩。不如讓奴婢…”


    黑暗裏,靈均用笛子輕輕敲擊著掌心,麵具後的眼神變幻不定。


    “知道了,我會好好教訓她的。”最終他隻是漠然地回答,將笛子斜過來,輕輕抵起了她的下頜,望著她的雙眼,冷笑了一聲,“不過,是不是所有靠近我的女子,無論老少,你都想除之而後快呢?”


    朧月一震,一種戰栗從心中滾過,說不出話來。


    “好好克製你的執念吧,朧月。”靈均拂袖站起,冷冷的,“做好你的本分,不要讓貪欲之火焚燒了你的頭腦和眼睛——否則,對我來說,你就毫無用處了。”


    他拂袖站起,衣角拂過女子慘白的臉頰,就這樣在黑夜裏悄然離開。


    朧月抬起頭,看著他隱沒在夜色裏的背影,又轉過頭看了看在月光下漸漸消失的聖湖之水,眼神變幻著,到最後,竟然顯露出了從未有過的決絕來。


    原來,對自己的心意,大人一直洞若觀火。那麽多年了,所有卑微的奢求也不過是一場夢。到最後,自己居然連蜜丹意這樣一個小丫頭都不如!他要她克製執念?可是,如果不是這種執念,她又怎能追隨他走到如今?


    如果沒有她,他又怎能走到如今!


    第二日,聽雪樓來的一行人便離開了月宮。他們奔赴千裏,本來是奉命來帶血薇的主人返回洛陽的,然而卻隻能空手而回。


    蘇微本來想要去送行,然而不料一覺睡到了日上三竿。


    醒來時,她覺得全身微微地酸痛,瞬間想起了昨夜的一夕歡愛,不由得臉頰一熱。然而轉過臉龐,枕上空空蕩蕩,原重樓卻已經不在身邊。她有些詫異,卻同時也鬆了一口氣,迅速整理好衣物,攏好了頭發起了身。


    幸虧他不在,否則,她真不知道怎麽應付他的油嘴滑舌。


    走出房間時,日頭已經升到了天穹正中,她知道自己是趕不上給石玉一行送別了,隻能站在月宮的高台上,往靈鷲山下看去。她看到石玉帶領的那一隊人馬在山腰的道路上疾馳,如箭一般離開,頭也不回,唯有聽雪樓的旗號在風裏獵獵作響。


    她凝望著那一行人,忍不住輕輕歎了口氣。


    “蘇姑娘莫非還是舍不下聽雪樓?”一旁有人問,卻是靈均。


    “當然。”她沒有回頭,隻是看著那一隊越行越遠的人,仿佛是看著自己漸行漸遠的過去,語氣有些低落,“我為聽雪樓血戰了十年…這些人,都是我並肩作戰過的生死兄弟,一朝真的要從此陌路,談何容易?”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靈均點了點頭,麵具後的眼睛看不清情緒,“其實,蘇姑娘不妨多考慮一段時間,如果真的割舍不下,那便返回洛陽去好了——名劍無主,血薇塵封,也未免可惜。”


    蘇微搖了搖頭:“我是絕不會再回去了。”


    她轉過頭看著他,攤開了雙手——掌心空空蕩蕩,什麽都沒有。


    “你看,我已經把血薇還給聽雪樓了!如今的我隻是我自己,和那把劍、那個江湖再也沒有絲毫關係。”她逆著光站著,陽光從十指中穿過,如同明亮的劍。她握緊了手指,把陽光握在手心裏,輕聲立誓,“從此後,蘇微便再也不存在了。我是迦陵頻伽,再也不會握劍,再也不會殺人了…這才是我選擇要過的生活!”


    靈均看著逆光而立的女子,頷首道:“那,恭喜蘇姑娘得償所願。”


    她第一次在他向來無喜無怒的語氣裏聽出了讚許之意,忍不住也笑了一笑:“這些天來,承蒙拜月教照顧,我和重樓都還沒有好好謝過——這回叨擾的時間有些久了,如今和聽雪樓的人做了個了斷,我們也該告辭了。”


    靈均微微一怔,問:“蘇姑娘打算去哪裏?”


    “騰衝。”蘇微想也不想地回答,“重樓的老家。”


    “哦,騰衝啊…”靈均不置可否,隻道,“那兒是翡翠之鄉,富庶安寧,應該適合蘇姑娘和原大師安家立業——不知原大師受傷的手恢複後,技藝是否能回到從前?”


    “沒事,不勞費心。”蘇微不願和外人多說這個話題,隻是道,“兩個人兩雙手,無論在哪裏,總有辦法活下去的。”


    靈均點了點頭,道:“若有什麽需要的地方,隨時說一聲。”


    她笑了起來,由衷地道:“多謝了。”


    這些日子以來,她一直覺得這個戴著麵具的人神神秘秘,敵我莫辨,因此也深懷著戒心。直到這一刻,放下了刀劍和江湖,心裏才有些釋然——是的,從她墜入險境到現在,這一路上,隻有兩個人一直是幫著她的:一個是重樓,而另一個就是他。


    在聽雪樓都鞭長莫及、任她自生自滅的時候,是眼前的人幾度出手救了自己。為何到了現在,自己還要懷疑他的用心呢?如果他有啥不良用心,自己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蘇姑娘無須客氣。”靈均回禮,白袍在晨風裏無聲拂動,宛如世外仙人,“騰衝也算是拜月教的屬地,自然有義務照顧你們。”


    “靈均大人,你有喜歡的人嗎?”她看著眼前這個人,忍不住問了一個突兀的問題,“拜月教的祭司,應該並沒有被禁止婚娶吧?”


    他似乎微微怔了一下:“為什麽這麽問?”


    “因為…”蘇微沉吟著,也覺得自己有些多事,訕訕的,有些不好意思,“我…覺得朧月她似乎很仰慕您的樣子,有些替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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