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均在麵具後迅速地看了一眼這個侍女,眼神冷了下來。


    這個朧月,以前曾跟隨了孤光師父多年,後來轉而服侍自己,見識頗為不凡,也對自己多有助益——然而,這個女子知道了太多秘密卻不懂韜晦,癡心奢望,時時處處想要對自己指指點點,也實在是令人不快。


    “派人去鎮南王府,讓尹春雨快點籌措好尹家今年上貢的金銀。”靈均的語氣森冷無情,“告訴她,,若想保住腹中這個骨肉,就得給我多出點力氣。否則,這個孩子隨時隨地都會夭折。”


    “是。”朧月低聲領命。


    靈均換了一個話題:“我閉關的這幾天,宮裏一切都好嗎?廣寒殿裏那一位呢?”


    “請大人放心,一切如常。”朧月回稟,知道他問的是明河教主的事情,“廣寒殿裏的那一位也沒有什麽異常,還是在夜以繼日地試圖把那具屍體複活——如幾十年來一樣。”


    “哦,那就好。”靈均淡淡頷首,“她如果有想要踏出密室一步,立刻告訴我!”


    “是。”朧月恭謹地領命。


    “說起來,她也是個可憐人。”靈均歎了口氣,不知道想起了什麽,眼神似乎頗為柔和,又帶著一絲悲哀,“其實世上哪有可以逆轉生死的事情呢?”


    “大人,您最近似乎心裏多了很多事。”朧月雖然看不到他的臉,然而就算是隔著水鏡和麵具,似乎也能揣摩到主人的心思,“這次的計劃雖然並未畢全功,但主要目的均已達成,仇敵已死,大勢已去——為何您反而有所不安呢?”


    “是啊…我是應該高興的。為這一天,我不知道籌劃了多少年。”靈均在麵具後輕輕歎了口氣,語氣卻迷惘,“可是…為什麽真的到了這一日,我卻忽然覺得失落?真正的高興,原來隻是那麽一刹那的事啊。”


    朧月還是第一次聽到他流露出這種低落迷惘的情緒,在水鏡那邊不由得愣了一下,輕聲道:“這隻是一個開始。等大人橫掃中原武林之後,會有加倍的開心吧?”


    “橫掃中原武林?”靈均重複了那幾個字,忽然苦笑了一聲,“算了…蕭停雲已死,我想要的也就實現了大半。如果聽雪樓就此一蹶不振,這件事也就到此為止了。”


    “大人?”朧月掩飾不住心裏的愕然,“您不是想在摧毀聽雪樓之後要大舉北上,渡過瀾滄,在洛陽建立月宮,興盛我教嗎?如今…您竟然想中途放棄?”


    她語聲急切,全然沒注意到水鏡另一端的人眼神悄然改變。


    “住嘴!”靈均忽然抬起眼睛,冷冷喝止,“我在什麽時間做什麽事,自然有自己的計劃和步驟——你以為你是誰?”


    朧月一驚住口,全身發冷。


    靈均隔著水鏡看著她,眼神也是微妙地變化,許久隻是歎了口氣,道,“好了,替我先暫時看著月宮。再讓左使在撤退前,把趙冰潔那個女人給我殺了!就算一時殺不了,也得好好派人盯著她。”


    “是。”朧月道,“這次聽雪樓元氣大傷,那瞎女人再怎麽掙紮,也隻能撐一時罷了。”


    “你錯了,那個趙總管可不是一般女人。”靈均淡然道,戴著麵具的臉上看不出表情,“我最初就是太小看她了,才會落得今日地步。”


    朧月沒有回答,隻能竭力垂下眼簾——每次聽到他讚賞其他女子,她的心裏就會有隱隱的痛。


    靈均歎息:“那一日,我捏住了她的命脈,恩威並施,令她答允了和我協作。看她的神色,我還以為她便是真的要幫我一起毀滅聽雪樓…世上女子不都是如此麽,朧月?得不到的,便寧可毀滅掉——”


    朧月臉色微微一變,戰栗不語。


    “可是,為何她不如此呢?她所愛的男人為了別的女人放棄她,她卻不肯離開。如今他已經死了,為何她還要不顧一切地守著聽雪樓?”靈均的聲音低沉,語氣裏沒有提到蕭停雲時的那種痛恨惡毒,反而充滿了迷惘,“這一幕,令我想起當年舒靖容在內亂中守護聽雪樓的時候…世事是不是永遠在周而複始地輪回?”


    朧月雙手一顫,沒有回答。


    在靈均大人自問的時候,從來不需要別人回答。


    “好了。替我傳令下去,做最後的清掃。”靈均重新低下頭,凝視著水麵,聲音冷肅,“殺了趙冰潔,擊潰聽雪樓最後一個首領!同時,調動我教十二靈衛,嚴查所有道路,特別是那條通往騰衝的咽喉之路:忘川——無論如何,決不可讓他們再來滇南找到血薇!”


    “尋回血薇?”朧月微微一驚,有點不敢相信,“那個女人不是一直對血薇主人恨之入骨嗎?為什麽還在不遺餘力地尋她回去?蕭停雲死後她好不容易成為聽雪樓的掌舵人,難道不怕血薇主人返回後,自己的地位權力會被人分享?”


    “你這樣想,就未免落了下乘。”靈均冷冷笑了一下,那種嗤笑令她心裏猛然一沉,如同萬箭穿心,“在趙冰潔心裏,竟是把聽雪樓看得比自己還重——這才是最可怕的。所以說我們小看了她。”


    朧月垂頭,低聲道:“如此說來,的確需要除掉這個女人。”


    靈均無聲地冷笑:“她從未放棄血薇的主人,就算起了巨變,失去了樓主,還在四處地搜尋——光這個月,就先後派出了兩批人手渡過瀾滄,大有不找到不罷休之勢。”


    “什麽?”朧月失驚,“難道…他們已經來了?”


    “是的。已經找來了。”靈均卻冷冷微笑,語氣一轉,肅殺無比,“不過,我也早已有所防備。所有踏入滇南的人都已經被我派人秘密解決了,沒有一個漏網!”


    朧月鬆了一口氣,歎息:“騰衝說到底也還是教裏的地方,局麵不會控製不住。就是怕對方一撥撥地來得勤,遲早都會透露風聲給血薇主人,到那時就有點麻煩了。大人,您為何…”說到這裏,她停頓了一下,似乎鼓起了勇氣:“為何不幹脆殺了她呢?”


    月光下,靈均眼神驟然變冷。


    “當初大人用計把她引來此處,為的是引蛇出洞,削弱聽雪樓力量,順便製造機會好下手對付洛陽——如今事情已畢,為何不殺了幹淨?”朧月一口氣將心裏的疑惑說了出來,“留著她在滇南,反而是一個禍患。難道大人還有下一步的棋需要…”


    “朧月。”麵具後的薄唇裏吐出了淡淡的聲音,令她一驚住口。


    “今天,你的話實在太多了…”仿佛是覺得有些遺憾似的,靈均低聲歎息,袍袖一卷,忽然間手指在虛空裏畫了一個符——那一刹那,不知道是不是幻覺,天上如銀的滿月陡然一暗,仿佛月華之光被什麽力量抽取而去,注入了水鏡。


    他的手指迅速地劃過水鏡裏的影子,從女子的咽喉上一切而過。


    “啊…”水鏡彼端的女子立刻匍匐了下去,捂著咽喉,拚命地伸出手抓著虛空,卻發不出一絲一毫的聲音,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在瞬間割斷了她的聲帶。


    “這是對你的小小懲罰。”平靜如鏡的水麵瞬間破裂,靈均的影子在月下飄然而去,“這一次先做三天的啞巴——如果下一次,再說了你不該說的,那麽,你就永遠沒有機會再多嘴了!我從來不是師父那樣仁慈的人,你給我記住了。”


    “你,總不會想要和我師父一樣的下場吧?”


    水鏡裏伏倒的女子戰栗不已,水麵離合之中,映出她幽暗的眼睛。雖然口不能言,眼裏那怨毒複雜的光卻令人不寒而栗。


    冷月在頭頂高懸,整個月宮似乎都睡去了,靜謐深沉。她獨自匍匐在聖湖邊的高台上,水鏡被打翻在腳下,捂著咽喉,抬起頭定定看了穹窿半晌,忽然發出了嘶啞的低笑,在月下淚流滿麵。是啊…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候了。


    原來,她的結局不過如此。


    第四章 朧月夜


    當年,大難來臨之際,迦若祭司在漫天劫灰之中狂呼聽雪樓主蕭憶情的名字,求他助自己一臂之力。人中之龍聞聲拔刀,斷然斬首,讓祭司的首級墜入湖底,將那些惡靈一並超度——生死之際,這對立的兩個死敵之間,又有著怎樣外人所不能知曉的相惜相敬?


    時光如流,一切都已經化為煙塵了。


    九年前,她才十五歲,是芒康寨子裏一個普通的白族女孩。


    那一年的夏天,雨下得特別的大,甚至讓全村的人都無法出去在田裏勞作,隻能待在家裏。在雨季最滂沱的時候,寨子遇到了可怕的蟒災。


    千百條饑餓的巨蟒從不知何處洶湧而來,在黑夜裏吞噬了整個村莊的人。她在睡夢裏被一條十丈長的巨蟒吞入腹中,卻渾然不覺——原本,她就會這樣化為一攤肉泥,在無聲無息中投入下一個輪回。


    然而,卻偏偏有人剖開蟒腹,將垂死的她重新拉了出來。


    大雨鞭子一樣打在臉上,全身血肉模糊的女孩驚醒過來,努力地睜開眼睛,看著眼前那種可怕的景象,恐懼得說不出一句話:全村的人都死了,數百條巨蟒被釘死在了村莊的各處,張著笆鬥大的血盆大口,猙獰扭曲的頭顱上各自插著一支晶瑩剔透的箭。


    那些箭在大雨裏如同水晶般閃耀,錯落有致。


    而弓,卻握在一個纖塵不染的白衣少年手裏。


    那個少年臉上戴著木質的麵具。她看不到他的眉眼,隻能看到他的眼神。凝定肅殺,冷靜無情。少年手裏握著朱紅色的弓,上麵輕輕搭著一支水晶做成的箭,潔淨無瑕,唯有箭頭上凝聚著一點紅色,在雨中如洗般醒目。


    “居然還有一個活著。”她聽到另一個聲音道,“感謝月神保佑。”


    有一雙手將奄奄一息的她從泥濘裏抱了起來,喂給她一粒靈丹。她努力地抬起頭,看到了另外一張男子的臉:儒雅,溫文,額上戴著一抹額環,上麵鑲嵌著一顆殷紅如血的寶石,白袍舒緩,在衣角上繡著一彎淡金色的新月。


    那一刻,她哇地哭了出來。


    是的!在滇南,連三歲的孩子也知道,那是拜月教的大祭司!


    “不哭不哭…別怕,沒事了。”孤光祭司溫柔地安慰著這個劫後餘生的少女,絲毫不在意她滿身的血汙泥濘會染髒了他的白袍,“跟我回月宮去吧,可憐的孩子。”


    他轉過身,對那個握弓的少年道:“靈均,給她找一件幹淨的衣服。”


    “是。”少年看著她,皺了皺眉頭,卻還是放下弓箭,從隨身的行囊裏翻出了一件白袍,“我這裏還有一件多餘的袍子,就給她吧。”


    寬大的袍子裹住了她在大雨中裸露的身體,瑟瑟發抖。那個少年彎下腰,細心地將袍子上的衣帶一根根係好。他的手指修長而秀美,指甲透明,如同水晶。


    “好了。”那個叫靈均的少年道,站起身,“我背你吧。”


    …


    回憶如潮水而來——是的,如果當年不是孤光祭司和靈均一起擊退了狂蟒,剖開蟒腹,將奄奄一息的她挖出來,她早已是一攤連形狀都看不出的爛泥了吧?


    就如她的父母一樣。


    孤光祭司消弭了狂蟒,然而這個村寨已經遭受了滅頂之災,於是他便把這個孤兒帶回了月宮,和其他一些來自各個村寨的孤兒一起撫養。


    孤光祭司沒有孩子,對他們慈愛如父,教他們認字念書,教他們歌唱吟詠,甚至教他們一些粗淺的術法。她在靈鷲山上的月宮裏長大,童年時的噩夢漸漸從心底褪去,忘記了狂蟒的巨口和被吞噬的黑暗。


    唯獨記得的,便是那個大雨中握弓的少年。


    雖然她從未見過他的麵容,卻無數次在夢寐裏見到他。夢中少年的臉還是空白的,然而聲音卻溫柔,輕聲地和她說著話——隻要聽到他的聲音,她在夢裏都會激動得哭泣。


    可是那個少年,卻轉身就忘記了她的存在。


    回到靈鷲山之後,她就很少能見到靈均。隻聽說他天賦極高,有幸能拜在天下最高強的術師門下,卻對術法興趣不高,平日經常遊蕩在外,整月不歸。而祭司愛其才能,竟也不加嚴格管束,聽之任之。


    她慢慢長大,眼眸從清澈變得有憂思,卻一直在追隨著少年的背影。


    在漫長的兩年裏,她隻看過他寥寥六次,每一次都沒有超過一刻鍾。他幾乎從來沒有留意到她,隻在需要的時候才順口吩咐她去辦什麽什麽事情——漫漫的歲月裏,她記得他隻對她說過二十七句話,一共三百零七個字。


    可每一個字,哪怕最平凡瑣碎,都如同刀一樣刻在她的心裏。


    有時候,她會想,自己和這個人的一生緣分估計隻有那麽多了。在滿二十五歲後,或許她會按照月宮慣例喝下洗塵緣,忘記所有的一切,和其他人一樣被遣回靈鷲山下,回歸正常的普通人生活——終其一生,她可能再也無法靠近那個少年半步了。


    可天知道,卑微而平凡的她,是多麽地想讓他看到自己!


    或許月神聽到了她的祈禱,在深夜同樣一場大雨裏,她竟然又撞見了他。


    那時候是半夜,電閃雷鳴,整個月宮似乎空無一人。因為一個宮女突發疾病,她不得不冒雨去往藥室取藥,為了趕時間而抄了一條幾乎無人走過的荒僻近路。而在那樣一個荒涼的深夜,在隆隆的雷雨中,她竟然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月神在上,我,用全部的血在這裏立下誓言!”


    “從今日起,不惜一切也要複仇!”


    那個少年就這樣站在荒僻的高台上,指著天,一字一句地說著什麽,語氣壓抑而瘋狂,仿佛是暗夜裏孤獨的狼——她聽不清他前麵的詛咒和誓言,隻聽到了他的最後一句話:


    “哪怕隻剩下我一個人,也要把這條路走到底——”


    那一刻,她再也無法控製自己,脫口而出:“靈均大人!”


    暴雨裏,他失神地回過頭,看到了空蕩蕩高台下的她,目光凝聚。


    在那個瞬間,她知道,他心裏是閃過殺她滅口的念頭的——然而,她並無退縮,任憑他走過來,用冰冷的手指捏住了她的麵頰。


    她看不清麵具後他的表情,卻能看到雨水順著他的麵具滑落,而他的眼睛也是濕潤的。他…是剛哭過嗎?她不知道他內心正在經曆著什麽,也不知道他遭遇了什麽,但一種強烈的感情令她奮不顧身,隻想為眼前這個孤獨而又痛苦的人做一點什麽。


    “朧月…朧月願意陪大人走這條路!”那一刻,她衝動地開口,“隻要您開口吩咐,朧月可以為您做任何事!”


    “你,就是侍奉我師父的那個朧月嗎?”他審視著她,眼神閃爍不定,已經完全忘記多年前他們曾經有過一麵之緣了。她怯生生地點頭,看到了麵具後他眼裏浮動的殺氣,卻並沒有轉身逃走。


    “你喜歡我?”他凝視著她,卻忽然間發問,“是不是?”


    那一刻仿佛有一把刀刺入了內心,她全身一震,腦海裏一片空白。


    他…他居然知道!他是怎麽知道的?


    這些年來,她以為自己小心翼翼地掩飾著所有的情感,甚至在孤光祭司麵前都不曾吐露絲毫——卻不料在那雙洞察的眼睛裏,一切早已無所遁形。


    那一刻,她隻覺得心中感情洶湧而來,再也不顧上羞怯,隻是用力地點著頭,淚水奪眶而出,竟然啜泣著說不出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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