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給我吧,迦陵頻伽!”他握住了她的手,一直一直地看著她,眼神灼熱,“做我的妻子,在這裏和我一起好好地生活下去!白頭到老,永遠不再分開。”


    她怔怔地望著他,不期然他會忽然說出這樣的話來。


    他說要保護她,他說“永遠”?他可曾知道片刻之前,這片竹林裏剛剛發生過什麽樣詭異恐怖的事情?


    如果她留在他身邊,這種跗骨之蛆般的追殺隻會源源不斷。


    如果她答應嫁給他,那麽,她便要反過來一生一世保護他!


    這些事,對於這個遠離江湖的男人來說,是永遠不會明白吧?


    蘇微怔怔地看著他,無數的話語在舌尖湧動,卻又凝結。她隻能這樣看著他,直到他眼裏的衝動和灼熱漸漸凝固,然後轉成不確定和疑慮,握著她的手緊了一緊,低聲:“迦陵頻伽?你…你難道不願意?”


    她沒有回答,眼神在迅速而複雜地變幻。他緊緊地注視著她的眼睛,仿佛感覺到了她內心的想法,握著她的手在逐漸鬆開。


    終於,在他的手完全鬆開之前,她終於掙出了一個字——


    “好!”


    說出那短短一個字,她卻幾乎是用盡了全力。


    當那個字被吐出的時候,那些捆綁束縛住她的不安都消失了,仿佛紙屑一樣碎裂四散。是的,他們曆盡了千山萬水的跋涉才與彼此相遇;又曆盡了千難萬險,才在人生廢墟上重新建立起家園——那麽,又怎能輕言放棄?


    她的前半生一直在血和火之間前行,為了姑姑的囑托、為了別人的期待,出生入死,從未有過退縮。那麽,在接下來的歲月裏,為了她自己和他的未來,又怎能畏首畏尾?


    即便是沒有血薇,她也一樣有力量守護自己的人生!


    在短短的刹那,她腦海裏轉過無數的念頭,最終看著他,加重了語氣,一字一句重複:“好,我嫁給你!”


    他怔怔地看了她片刻,直到她重複了第二遍,才忽然如同大夢初醒一樣跳了起來。“迦陵頻伽!”他抓住了她的手,一把將她橫抱了起來,轉了一個圈,眉目間全是笑意,隻顧喚著她的名字,“迦陵頻伽!”


    “噓,小心把蜜丹意吵醒了。”她被他轉得頭暈,連忙道。


    ——在這樣的時刻,她似乎永遠比他冷靜清醒。


    “太好了!我們馬上就成親!”他反而更加興高采烈地大喊一聲,一把將她抱到了床上,“今晚先提前洞房花燭!哈哈哈…”


    黑夜裏,一雙眼睛在冷冷地看著窗外的月色。


    “真吵。”孩子嘴裏吐出一句不耐煩的話,皺了皺眉頭,眼神莫測。


    直到隔壁的聲音都平息了,蜜丹意才俯下身,從床底下拖出了一具屍體——那個人被一刀割斷了喉嚨,然而血卻沒有流出多少,一直到死,臉上還留著震驚的表情,似乎無法想象一個孩子會突然下如此毒手。


    ——沒有人知道,在原重樓和蘇微去了小酒館的那段時間裏,也曾有另外的人尋找到了這一座他們居住的小樓,卻被這個看上去隻有七八歲的孩子一刀斷喉,藏屍滅跡。


    蜜丹意將屍首拖起,小小的身體裏居然暗藏著可怕的力量,輕易地用單手將這個成年男子的屍體舉到了窗口,另一隻手推開窗子,敲了敲窗欞。


    深沉的黑夜裏,外麵的竹林一陣波動,有一批夜行人聞聲出現,聚攏在了樓下,齊刷刷單膝下跪,靜默地抬起頭等待著樓上的指令。孩子一揚手,唰地將屍體從窗口扔下,底下的人迅速湧上,無聲無息地接住了屍體。


    蜜丹意隨之躍出了竹樓,如同一隻夜行的貓悄然落地。


    “怎麽搞的,居然讓聽雪樓的人闖到了這裏?”小女孩落下,正好踩在一個男子的肩膀上,低低厲叱,“如果不是他們兩個都正好出去了,這事情就露餡了!——靈均大人是怎麽吩咐你們的?守住騰衝所有出入道路,隻要放進一個,就得拿你們的人頭來抵!”


    她的漢語居然說得流利無比,語氣冷酷,完全不像一個七八歲的孩子。


    “右使大人恕罪。”那個人臉色瞬間蒼白,“屬下…”


    然而話音未落,蜜丹意冷然一笑,手指一轉,唰地插入了他頭頂的百會穴!那個人一聲不吭,身體一震,立刻倒下。周圍所有人嚇得往後退了一步,連忙黑壓壓跪倒一片。


    “失職,從來沒有借口可言!”小女孩從屍體上跳了下來,用血淋淋的手指指著旁邊另一個人,冷冷,“你來接替他的位置。”


    “是…是!”那個人蒼白著臉急忙點頭。


    蜜丹意點了點頭,問:“竹林那邊,都處理幹淨了?不要留下任何線索。”


    “都處理幹淨了!”那人低聲道,“什麽痕跡都沒留下。”


    “但這麽一來,肯定已經驚動了血薇的主人——得設法消除她的疑心才好。”蜜丹意遲疑著,忽然道,“那些聽雪樓派來的人,身上帶著什麽信物嗎?”


    “有的。”那人稟告,“從屍體身上搜出了一封信,此外還有聽雪樓的金牌。”


    “是趙總管寫的吧。”在月光下瞟了一眼遞上來的信,看到上麵清秀的字跡,蜜丹意便冷笑了一聲,拆開來看了一眼,“喲,寫得很是動人嘛——本來是情敵,這下大難臨頭,就肯低聲下氣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地求她返回聽雪樓了?”


    “這已經是截獲的第六封信了。”那人道,隱隱有些擔憂,“看來洛陽那個女人真的是急了,估計下一波派來的人手會更加密集。”


    蜜丹意收起了信件,冷冷道:“沒關係。靈均大人早就有安排了。”


    那人有些迷惑:“那…現在靈均大人的意思是?”


    “既然防不住,那幹脆就讓‘聽雪樓的人’找到她吧!”蜜丹意笑了起來,眼神冷冷,“先下手為強,早點做個了斷,好過日日提防提心吊膽。”


    “什麽?”那人吃了一驚,“讓聽雪樓的人找到那個女人?那還得了?”


    “怕什麽,靈均大人自有妙計。接下來的計劃,估計除了我之外,左使大人也會加入,務求萬無一失。”蜜丹意笑了一笑,湊過去,在那個人的耳旁低語了幾句話,然後抬起了頭,眼睛眯起如同一隻夜行的貓,“明白了嗎?”


    “是!屬下明白了!”那人俯身跪地。


    “去吧。”蜜丹意抬起頭,指了指遠處黑暗的森林,“再出一絲一毫的錯,就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是!”如同一陣風一樣,那群在黑暗裏出現的人又重新歸於黑暗。隻留下小小的女童站在林蔭下,低頭看著手裏的那封來自千裏之外的信,低聲:“那個趙總管還真天真呢…以為到了這樣的時候,事情還會在她的控製之中嗎?”


    “這裏發生的一切,隻怕她一輩子都想不到…”


    蜜丹意無聲地笑了起來,抬起雙手的食指和中指,輕輕地夾住了那封信——冷月之下,忽然有奇異的幽藍色的火焰從紙上憑空燃起,轉瞬就將那封信燒得幹幹淨淨!


    第二天蘇微醒來的時候,窗外天光已大亮,原重樓卻已經不在房裏。她推枕而起,不禁有些愕然,又覺得臉頰微微有些發熱——昨夜一夕歡愛,居然睡得如此深沉,連枕邊人何時起來都不知道。


    “重樓?”她一邊喚著他的名字,一邊走下樓去,發現水盆裏已經盛滿了打來的清水,桌子上也已經擺好了碗筷,小菜爽口,白粥還是溫熱的。她忍不住心裏一暖。


    “往左一點!”她剛拿起手巾擰了一把,準備擦臉,外麵忽然傳來蜜丹意稚氣的聲音,清晰嘹亮,“再左一點!”


    “再也挪不過去了!”原重樓的聲音有些少見的氣急敗壞。


    “不行,還要再左一點!”蜜丹意卻用生硬的漢語大喊,“不對!這樣不對!”


    她手裏拿著手巾,略微好奇地探出頭去,想看看到底外麵發生了什麽,卻聽到原重樓失聲發出了一聲驚呼:“哎呀!”


    怎麽了?難道又有刺客?


    那一刻她來不及多想,手一撐窗台,飛身掠出,半空中手腕一抖,內力傳到之處,柔軟的手巾把子瞬間抖開,繃成筆直,如同利劍一樣射出!


    然而眼前出現的景象卻大出意外:一把竹梯架在門楣上,居中折斷,梯子上的原重樓正頭重腳輕地從高處摔落,手裏居然還舉著一塊沉重的匾額!匾額迎頭砸下來,眼看就要把他砸在門口堅硬的磚石地麵上,蜜丹意站在一旁,捂著眼睛大聲尖叫。


    “重樓!”她來不及多想,迅速掠了過去,手一搭他的腰,半空提氣,抱著他淩空迅速轉了一個身,穩穩落在了地上,同時右手的手巾把子一甩,“啪”的一聲將那塊沉重的牌匾拍開,不偏不倚地豎在了地上。


    一切兔起鶻落。當她落地後,那把竹梯才“啪”的一聲折斷,重重落地。


    蘇微又氣又急,忍不住對著懷裏臉色發白的男人大吼:“這是幹嗎?一大清早的,你們搞什麽?!”


    “我…我隻是想…把那塊匾重新掛上去。”原重樓縮在她的懷裏,結結巴巴地回答,額頭被砸得高高腫起了一塊,嚇得臉色發白,“沒想到…沒想到…”


    “要掛和我說一聲就是了!幹嗎自己爬上爬下?”蘇微看到他額頭流血,心下擔憂,嘴裏卻狠狠罵道,“剛才如果慢得片刻,你就要躺地上斷幾根肋骨了知不知道?你以為我是你的貼身保鏢,可以整天跟著你?多大的人了,還不知道好好照顧自己!”


    她吼得聲色俱厲,嚇得蜜丹意往後縮了縮。


    “是是是…是我錯了。”原重樓噤若寒蟬地縮在她懷裏,聆聽著訓斥,一句也不敢反駁,半晌等到她說完,才怯怯地問:“不過,能不能…先把我放下來再罵?”


    蘇微這才發現自己一直大馬金刀地橫抱著他,而他一個大男人竟然瑟縮在她的臂彎裏,滿臉惶恐地看著她,心下一愣,連忙將他扔下地:“快給我站好了!”


    “罵得好!是我的錯是我的錯…”原重樓踉蹌站穩,連連對著她賠不是,“娘子見諒,別動氣,氣壞了身子可不值得…”


    “誰是你家娘子!”她蹙眉,又要發作。


    “現在還不是,馬上就是了!”他卻嬉皮笑臉地湊過來,額頭的大包在她眼皮底下晃動,“等我把這玉坊重新開起來,很快就有錢娶你過門了!”


    蘇微怔了一下,這才看清楚地上躺著的居然是那一塊“滇南玉皇”的禦賜匾額——那塊牌匾已經被擦洗得幹幹淨淨,塵埃盡去,金光耀眼。看來昨晚求親成功後,他一大清早就起來整理打點,本來是想在她醒來之前把一切弄好,給自己一個驚喜的,卻不料弄巧成拙。心裏的怒氣頓時消了大半,蘇微歎了口氣,問:“疼不疼?我幫你敷點藥。”


    “不疼不疼!”他顯然被她忽然間的輕聲細語嚇到了,連忙道。


    “先別弄這些了,一起吃早飯吧。粥都快冷了。”蘇微道,挽起了他的手,“你歇著,等一下我幫你把匾額掛上去就是了。”


    “那可不行!”原重樓卻居然壯起膽子,一口反駁了她的意見,“十年前是我親手把它扯下來的,十年後,也得我親手把它重新掛起來才是!”


    他的語氣強硬,蘇微隻看了他一眼,唇角露出一絲微笑來。


    第六章 滇南玉皇


    不可能!這世上,怎麽還會有第二塊綺羅玉?


    “造化神奇,沒有什麽不可能的事情。”原重樓微笑著,隻是將那塊翡翠在燭光前緩緩移動。即便是在白日裏,燭光如同穿透了一潭透明空無的碧水,滿屋的碧色隨之變幻,如同水波的蕩漾,美麗不可方物。


    早飯後,在蘇微的指揮下,原重樓終於將那塊燙金牌匾重新掛了上去,整整齊齊,不偏不倚。不知道他在啥時候還準備了一掛鞭炮,等金匾一掛好,就讓蜜丹意點上了,劈裏啪啦響了好一陣子,炸響了整個不大的騰衝府,熱鬧非凡。


    路過的人不由得側目,議論紛紛。


    ——昔年天下無雙的玉雕大師原重樓,要重新出山了!


    這個消息在騰衝這個小地方迅速傳開,整個騰衝府便為之震動。


    第二天早上,蘇微是被樓下反常的嘈雜驚醒的。她下意識警惕地伸過手,抽出了枕頭下方墊的短劍,睜開眼卻發現原重樓又已經不在身側,心下頓時吃了一驚,顧不得披上外麵的長衣,便握劍躍到了窗口。


    然而朝外一看,卻發現樓下的空地上車馬雲集,竟然來了好幾撥的商賈模樣的人,大門大開,門外擠得水泄不通,有些進不來的玉商模樣的人三三兩兩成群地在門外聊天。


    “聽說原大師的手治好了,打算重新出山了?”


    “是啊…你也聽說了?”


    “可不是,這塊牌匾一掛出來,消息傳得比什麽都快!”


    “嘿,李老板,你不會是真的帶了好料子來,打算請原大師雕刻吧?”


    “哪裏哪裏,最近緬人那兒沒挖出什麽好料子,天光墟上都買不到好的翡翠原石,在下雙手空空地來,還指望龍老板您帶一些好貨來給大家開眼界呢。”


    那個龍老板咳嗽了兩聲,笑道:“不瞞您說,龍某手上倒是還有些去年壓下來的舊料子——但是換了是你,敢把料子拿出來給一個十年沒雕的人練手嗎?”


    說到這裏,他壓低了聲音:“今天不過是先來湊個熱鬧罷了。我倒是想看看有哪個傻瓜肯先把料子給他雕。如果真雕得和昔年不分伯仲,再拿出好料子來,恭恭敬敬叫他一聲大師也不遲。”


    旁邊的人也低聲笑:“嘿嘿…果然。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啊。”


    他們雖然壓低了聲音,然而樓上的蘇微卻聽得清清楚楚,不由得蹙眉。


    是了,重樓技藝廢棄多年,空有盛名傳世。如今重新出山,不知還能否當得起昔年“滇南玉皇”的大名。世人重利,麵對著一個十年不曾有作品問世的大師,有誰還會相信他,給他一個東山再起的機會嗎?


    她心下有些沉重,匆匆洗漱,披了一件長衣下樓,發現早飯早已做好,蜜丹意正趴在桌子上捧著稀飯在喝,原重樓卻已經不在室內。


    “瑪,外麵很多人來找‘大稀’!”看到她詢問的眼神,小女孩笑了起來,用筷子戳了戳竹樓另一邊的房間,“好多人圍著,不讓我進去,說小孩不許看熱鬧!”


    蘇微皺了皺眉頭,穿過房間,直接推開了門。


    裏麵果然熱鬧,八張椅子上都坐滿了人,圍著中間的主人寒暄,說的無非是一些對身體的問候和對他技藝的讚許——蘇微聽在耳朵裏,不由得暗自冷笑:這些商賈真是重利薄情。不過幾個月之前,當他還酗酒爛醉街頭的時候,這些腰纏萬貫的商人何曾願意動一動指頭來幫上一下?就算到了此刻,雖然說得熱鬧,卻依然沒有一個人肯先拿出一塊料子,讓這個已經有十年之久不曾碰過翡翠的“大師”試刀。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忘川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滄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滄月並收藏忘川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