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最後,如他所願地將血薇刺入了停雲的胸口!


    “別動!”師父控製不住她的內息,再度厲喝。


    她暫時停住了笑,閉上眼,心哀若死,唯有那一對綺羅玉耳墜在她頰邊盈盈搖晃,如同欲墜不墜的淚滴。


    “別想太多了,先養好身體。”片刻後,師父解開了她的穴道,“毒已經緩解,看起來過一兩天就可以拔掉了。”


    “謝謝師父。”她低聲道,有些迫不及待。


    “你放心,這個仇一定會報。就算你不行,還有師父在。”師父低聲開口,如同許諾,道,“帶著你離開的時候,我曾經和那個追上來的家夥對了一掌——他被我擊退,應該已經受了內傷,此刻也不會好過。”


    “真的?”她精神一振。


    “很奇怪。”師父沉默了一瞬,忽然道,“他完全不會武功。”


    “是的,他應該是完全不會武功的人。”蘇微臉色蒼白了一下,咬著嘴角,“否則我和他朝夕相處多日,又怎麽可能完全無所覺察?他所修習的應該是純粹的術法,內息經脈,都和普通人一般無二。”


    “如果真的是這樣…”師父沉吟著,“可他明明知道自己的長處在於術法,又怎麽敢追上來想留住你?他明知硬生生接了我那一掌必然會受傷,除非是…”


    除非是什麽,他卻停下來,並沒有說。


    “除非是他一心想殺我,斬草除根。”蘇微冷笑,握緊了手裏的血薇,“天幸我命不該絕,遇到了師父,逃出了一條命來!”


    師父沒有說話,隻是沉默了一瞬,轉開了話題:“對了,我已經傳信給拜月教,告知此事。明河教主也會找他清理門戶——放心,這家夥逃不掉的。”


    “是嗎?”她一震,忽然道,“那我得抓緊時間了。”


    “怎麽?”師父有些愕然。


    “不能讓拜月教搶在前麵!”蘇微咬著牙,一字一句,“我一定要親手殺了他!我要挑斷他的手腳經脈,打碎他每一根骨頭,把他的頭割下來,祭奠停雲和四護法!”


    這樣狠毒的語氣,令師父悚然。


    眼前這樣的阿微,或者這樣的原重樓,無一不是那樣的熟悉到觸目驚心,令他想起了久遠得幾乎塵封的記憶——在幾十年之前,自己,也曾經是這樣的吧?


    內心充滿了灼熱瘋狂的報複之火,整個靈魂就如在煉獄裏煎熬。


    江湖真是個可怕的地方,可以扭曲任何人的心靈。如果早知道會變成這樣,他是否還願意把一身的絕學教給那個十幾歲的丫頭?還是選擇讓她留在風陵渡,做一個隻看著黃河日升日落、永遠不知道什麽是江湖的平凡女子?


    可是,人生沒有如果,每一次在路口的選擇決定了每個人一生的軌跡。他隻是將那個小丫頭帶到了最初的出發地、那個名為“江湖”的迷宮入口,便放手離開——而後麵的一切,都是任憑她摸索著自己一個人走。


    直到如今,他又在終點接到了她。


    可十幾年過去後,昔年那個拉著他衣角、對著黃河之水憧憬江湖的懵懂小女孩,早已在冷酷的江湖裏失去了自己的本心。


    傍晚,整個水映寺裏寂靜無比,幾乎能聽到風的聲音。


    那一對九曲凝碧燈懸掛在大雄寶殿的兩側,映照得整個空寺內外一片綠色,在深夜裏看起來,有一種奇特的詭異。燈下,一個人抬頭靜靜凝望著夜空,微微咳嗽,容色沉寂而蒼白,似乎在聆聽著什麽細微而玄妙的聲音。


    在他手邊,放著那把夕影刀。


    手指在刀鋒上輕輕地敲擊著,發出長短不一的錚然。原重樓獨自坐在燈下,眼前一遍遍重現著血薇洞穿仇人胸口的瞬間,以及她最後的眼神:那樣的絕望、憤怒和不敢相信——那一刻的她,和十年前的自己似乎重疊了。


    是啊,十年苦心孤詣,一朝報仇雪恨。


    那麽久的時間以來,父親那個被一刀斬斷的頭顱一直在眼前飛舞,嘴唇開合,向他說出最後的遺言——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


    是的,如今,他做到了!


    梅家就算隻剩下他最後一個人,也終於報了這個血海深仇!


    可是…為何此刻心頭卻有巨大的空虛?就如一條路走到了最後,卻發現那是什麽都沒有的一團虛無混沌。


    “大人,我們真的不換一個地方嗎?”蜜丹意在一旁看著他這樣出神了半夜,終於忍不住開口,“這次讓蘇微他們逃脫,月宮裏的人聞風而至,估計很快就會找到這裏了。”


    “月宮裏的人?”原重樓微微一震,似是從長久的出神裏回過神來,“哦,是說我師父和明河教主吧…嗬嗬,真是好久沒見了。”


    語氣裏,竟然隱約有幾分期盼。


    蜜丹意抬頭看著他,心裏忽然有幾分不安:“大人?”


    “噓…”他忽然豎起了手指,閉目聽了片刻,臉色有些奇怪,壓低了聲音,“蜜丹意,你聽到忘川的聲音了嗎?多麽宏大…簡直像是海潮一樣!”


    小女孩側耳聽了一聽,不由得微微變色。


    什麽也沒有,整個空蕩蕩的水映寺裏,隻有風劃過林梢的聲音。


    “水映寺是整個忘川的終點。所以,聽到的聲音才會那麽強烈吧?”原重樓喃喃,在燈下看著夜空——漆黑的天幕裏看不到那條傳說中的忘川,唯有一道璀璨的銀河橫過蒼穹,懸掛在頭頂。


    每當一個人離開這個世間,天上是否會有一顆星亮起來?


    可哪一顆是自己的父母和妹妹,哪一顆又是被自己所殺的人呢?


    那些靈魂,無論生前有著怎樣的恩怨愛憎,可在死後升到了星空上,就這樣難分彼此地又簇擁在了一起嗎?從星空上俯視下來,這人世間的一切,無論是多麽深刻的愛和恨、生和死,是不是都好像是一場夢一樣?


    “大人,你怎麽了?”蜜丹意看到他的眼神又開始渙散,不由得擔心,“你…你真的沒有受傷嗎?”


    “蜜丹意,你真是個乖孩子。”許久,原重樓似乎回過了神,抬起手撫摸著小女孩烏黑柔軟的頭發,聲音溫柔,“在這個世上的所有人裏,唯有你真的關心我,也永遠不會背叛我——是不是因為你的時間,永遠停留在了八歲?”


    “大人。”她抬起頭,輕聲,“若不是您,世上早就沒有蜜丹意了。”


    那一年,她才八歲。被關在籠子裏,每天喂食著各種奇怪的藥材,如同一頭待宰的羊羔。若不是靈均大人殺了木邦寨所有鬼師,把她從籠子裏放出,估計她早就被那些喪心病狂的人喂了五毒吧?


    可是,那之後,她便再也不能長大。


    這些年來,她永遠隻是一個孩童,陪著似乎也永遠不會衰老的他。


    “你還有著赤子之心。一直全心全意為我好,不惜替我做任何事。我很感激。”原重樓喃喃,“你是個乖孩子…和朧月完全不一樣。她已經是一個女人了。”


    她怔怔地聽著,心裏既詫異,又隱約覺得恐懼。


    跟了靈均大人八年了,還是第一次聽到他用這樣的語氣和自己說話!難道是因為剛剛的那一場決戰,令他的力量和心靈都變得虛弱了?


    “可是,你知道嗎?我隻是利用你。”原重樓嘴角露出了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撫摸著孩子烏黑的頭發,“最初,我學術法很不用心,興趣全在玉雕上,加上又忙著談戀愛,直到十八歲,在術法上依舊一事無成。直到眼看著父親被殺,滿門皆死,才想起要奮發學藝——可是,我覺醒得太晚了。”


    說到這裏,他低下頭,看了一眼蜜丹意:“你大概不知道,在拜月教裏,有很多精妙的術法,隻有孩童才能學,而我已經錯過了時間。”


    蜜丹意愣了一下。


    “後來我知道木邦寨子的鬼師養出了一個極其厲害的娃娃,準備在中元鬼節做成小鬼供他們使喚。”他拍了拍她的腦袋,嘴角噙著一絲冷笑,“於是我算準了時間闖進去,殺光了那些人,搶走了他們養了五年多的成果。”


    他低下頭,看著蜜丹意:“明白了嗎?我隻是利用你。”


    蜜丹意在他手底下微微顫抖,濃密的睫毛撲閃著,許久,才道:“就算是利用,那又怎麽樣呢?這樣的話,至少,我的存在還有點意義。”


    孩子的眼裏忽然有了大人一樣的表情,低聲:“我兩歲多就被父母賣給了鬼師,像畜生一樣地被飼養了五年,已經記不清原來的家…但我想,我父母既然能把我當作牲畜一樣賣掉,也不值得我再去回想——我的父母,就是大人您。”


    原重樓低頭看著她,眼裏的神色莫測,不知道在想什麽。


    蜜丹意抬頭看著浩瀚的銀河,語氣很輕:“大人,您以前說過,天道無情,不以堯生,不以桀亡。人被生下來之時,在上天眼裏本來是和那些牲畜草木沒有什麽區別的——除非能遇到值得的人,做一些值得的事,才算是生而為人,不與牲畜為伍,也不與草木同朽。”


    她趴在他膝蓋上抬頭看著他,眼眸澄澈如星:“所以,能遇到大人,被大人利用,蜜丹意覺得很歡喜——這是我的人生最好的結果了。”


    似乎沒有想到她居然能說出這樣的話,原重樓微微語塞,撫摸著她頭頂的手移開了。手心裏有一枚慘碧色的長針,迅速地消失於袖中。


    “是嗎?”許久,他發出了一聲長歎,“可你的人生,並不曾有機會由自己選擇過,又怎會知道這便是最好的結果?我的乖孩子,你應該有更多的選擇、更寬廣的人生。”


    蜜丹意輕聲道:“若能自己選擇,我依舊願意做大人的蜜丹意。”


    原重樓歎了口氣,忽然換了一個語調:“來,乖孩子,把這杯酒喝了。”他站起來,轉身從桌子上拿了一杯酒,遞到了她的麵前——酒的顏色有些奇特,顯然不是普通的酒,然而蜜丹意隻看了一眼,便毫不猶豫地拿起來,一飲而盡。


    原重樓看著她喝下去,眼神柔和了下來。


    “不怕我會殺了你嗎,蜜丹意?”他輕聲道,“你也知道這酒裏有東西。”


    “我知道。”小女孩擦幹了嘴角,抬頭看著他,黑色的大眼睛裏卻毫無恐懼,“大人若是要殺我,也一定有大人的原因。蜜丹意因為大人而多活了這幾年,已經是僥幸。”


    “乖孩子,我當然不會讓你死。我怎麽舍得?”原重樓忽然笑了,招了招手示意她走過去,“來,我有一樣東西要送給你——你的笛子在昨天晚上裂了,我送你一支新的吧!”


    他從懷裏抽出一支碧玉雕成的短笛,送到了她的手裏。玉笛長不過一尺,上麵隱約刻著一枝橫斜的梅花。


    那一刻,蜜丹意脫口驚呼:“啊?這是梅家的…”


    “沒錯,這是梅家的傳家之寶,落梅玉笛。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嗬。整個梅家都滅了,唯有這支玉笛留了下來。”原重樓看著這支笛子,嘴邊有了一絲微微的苦笑,“我改造了它,用它來驅使五毒妖物,力量會比一般的玉笛要強十倍。”


    小女孩握著這支笛子,不敢相信:“您…送給我?”


    “是。”原重樓笑了一笑,不以為意,“如今大仇已報,再留著它也沒有意義了。”一邊說著,他一邊站了起來:“你說得對,拜月教的人隻怕很快就會從靈鷲山趕到騰衝了…你替我去做幾件事吧。”


    “是!”蜜丹意握著短笛,唰地站了起來。


    “第一,去和風雨組織的袁老大聯係,把尹家剛剛交上來的百萬兩黃金支付給他們。”他一字一頓地道,“這件事得你親自去做,其他人我放心不過——風雨收錢才辦事,讓他們收了黃金,替我攻下洛陽的聽雪樓,從總管趙冰潔往下,雞犬不留!”


    那是他第一次提到趙冰潔,語氣狠毒,令人不寒而栗。


    “我曾經和那個瞎眼的女人說過,隻要她幫我對付蘇微,就會解了她的毒…嗬嗬,怎麽可能?那不是真的解藥,隻是令她短期內視覺恢複,很快就會徹底地失明。”原重樓喃喃,眼眸冷酷,“可笑!我怎麽可能會放過她?——正是因為她的背叛,天道盟才會土崩瓦解,梅家滿門才會被殺!我放過誰也不會放過她!”


    “是。”蜜丹意垂頭領命,“我會告知袁老大。”


    原重樓點了點頭,繼續道:“第二,派輕霄去鎮南王府,解了尹春雨身上的蠱,讓她把腹中胎兒順利生下來。收到了錢,我對尹家也算言而有信。”


    “是。”蜜丹意輕聲道,略微有些詫異。


    跟隨了大人這麽久,她當然明白大人是個怎樣鐵石心腸、有仇必報的人。所以當聽說他居然就這樣放過了當年背叛自己的女人時,她不自覺地掠過一絲愕然——如果尹春雨那個虛榮又自私的女人都能得到這樣的結果,為何大人他獨獨不肯寬恕另一個女子呢?


    經過這些天的朝夕相處,她是喜歡蘇微的,卻不能表露。


    “別奇怪,蜜丹意。”仿佛看出了她眼裏的迷惑,原重樓失聲笑了起來,眼裏有說不出的惡毒,“她壓根就沒懷上胎,隻是中了我的蛇蠱而已——你覺得我會那麽容易就放過那個女人,讓她母憑子貴當上鎮南王妃?嗬,做夢!我隻說可以讓她順利生下胎兒,可沒說那個會是個人胎!”


    蜜丹意一震,失聲驚呼:“啊?”


    “沒錯,她會生下一個怪胎,滿身覆蓋著蛇的鱗片!”原重樓切齒冷笑,低聲如同詛咒般,“這樣的女人,也隻配生出這樣一個孩子——所有背叛我的人,我一個都不饒恕!”


    蜜丹意打了個寒戰,握著碧玉笛,低聲:“是。”


    “第三,等事情辦完後,賜宋川和輕霄毒藥,讓他們自裁。”他眼神凝結了起來,冷冷道,“沒有完成我交給他們的任務,居然讓聽雪樓的人突破防線,來到了婚宴現場!罪不可恕。看在他們跟隨我多年的分兒上,賜其一死,也不讓他們再多受蠱蟲噬五髒之苦了。”


    “是。”蜜丹意低下頭去,“多謝大人仁慈。”


    然而,她心裏卻有一絲疑慮掠過:如果當時大人這樣周密布局,真的是為了阻攔聽雪樓的人接觸到蘇微,那麽,如果那個計劃順利實施,如今的結局豈不是…


    大人的心裏,到底想的是什麽呢?


    她不敢問,隻是低頭沉默。她以為他接下來會交代和蘇微相關的事情,然而等了許久,他卻什麽也沒有說,隻是定定地看著夜空,臉色在九曲凝碧燈下陰晴不定。許久,隻是不作聲地歎了口氣,道:“去吧,就是這些了。”


    “是。”蜜丹意默默頷首。


    剛要轉身離開,又聽到他吩咐:“等這些事做完後,你把所有人解散,然後把剩下的五毒和妖物都帶回孟康那邊的蛇窟去,在那兒等我。”


    “什麽?”蜜丹意這才吃了一驚,“那萬一月宮的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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