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不能把他們都殺了罷?”她蹙眉低語,“但如放了出去,星海雲庭難免受牽連啊。”


    蘇摩沒有回答,眉梢微微一挑,眼光落在那個癱軟在旁邊的金老板身上。他手指微微一動,無形的線瞬地飛出,繞上了金老板肥厚多肉的脖子。


    “蘇摩。”忽然間,虛空裏又傳來一聲低語,“別亂殺人。”


    一個白色的影子飄然而下,站在了大廳裏。


    “誰?”湄娘一驚,脫口問。


    風帽落下來,露出了來人滿頭銀白色的長發,直直垂落腳踝,隨風飄舞。眼睛是純黑色的,白衣如雪,仿佛一個霧氣凝結的精靈。


    那也是個清麗的美人,而此刻那些命懸一線的巨商已然沒有了欣賞的心情。


    “咦?”看到了意外的來客,湄娘詫異地低呼了一聲——這個…是空桑人?


    蘇摩在看到來人的時候,也是微微一震。然而在看清對方眼神的時候,他的神色隨即恢複了平靜——來的,其實還是白薇皇後。


    那個等待在後麵花園的人,大約是被大廳裏的殺戮驚動了吧?這個傳說中司掌後土“護”之力量的皇後,是不會容許殺戮發生在她眼皮底下的——跟這個女人在一起,還真是麻煩呢。


    “這些家夥死有餘辜。”蘇摩輕蔑地看著這些富商巨賈,冷笑,“不過,目下還留著有用。”


    他重新攤開了左手,手心裏赫然已經出現了一把黑色的藥丸:“這是血辛夷——不想現在死的,就過來吃下它!”


    那樣的話讓那些巨富有死裏逃生的慶幸,發出了難以控製的呻吟,忙不迭地圍過來,爭先恐後地搶奪,生怕晚了一步就論不到自己。


    蘇摩冷然看著這些巨賈:“要解藥的話,拿二十萬金銖來換——沒有錢的,用鮫人奴隸的丹書來抵也可以。”


    那些富商們微微一怔。然而看過方才對方毫不留情的殺戮,已然明白這個殺神完全可能在下一個瞬間取走他們性命。到了這種時候已然顧不上心疼日後的錢,個個爭先恐後接過藥丸便吞了下去,仿佛那反而是一根救命稻草。


    “我要你們把從鮫人身上剝奪來的東西、都給我吐出來!”


    看著那些腦滿腸肥的人,碧色眼裏閃過厭惡的神色,低而冷地喃喃。


    金老板吞下藥丸撫摩著肥肉顫動的喉嚨舒了口氣,摸索著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眼睛一瞄堂上的鮫人,隨即低下頭去,嘴角露出一個惡毒的表情:這個如此美麗的鮫人,應該是複國軍裏的頭目吧…先記下他的模樣,回頭向巫羅大人稟告,可是大功一件呢!


    湄娘瞥見金老板的視線,不由心中一驚:這些商賈都是狐狸般狡猾的人,今日放了出去,難免日後不來設法報複城中所有鮫人——那時候海皇不在,又該如何?


    “下個月圓之夜準備好東西,去城南鏡湖入海口向複國軍交換解藥,否則活不過三天。”蘇摩淡淡吩咐,用眼角冷光掃了一下那些油汗滿麵的巨富,語氣忽然變冷,“如果有人還心懷不軌、想耍什麽花樣的話——”


    他食指和拇指手指隻是一錯,輕微一個響指,金老板那顆肥而多肉的頭忽然間就離開了身體,高高飛上半空!


    血從腔子裏衝出,而無頭的屍體依舊保持著端茶的姿態,雙手甚至還在繼續往上抬起。直到把茶盞端到了喉頭才頹然落下,砸碎在地上。頭顱重重飛上了屋頂,又沉悶的落回,不偏不倚掉進那一池香湯裏,染紅了一片。


    湄娘掩住了嘴裏的一聲驚呼,下意識的倒退了一步。


    ——原來金老板方才的那個眼神,少主也看見了?


    所有人被嚇得說不出話來,室內一片寂靜。


    蘇摩卻是好整以暇地將話說完:“——這就是下場。”他鬆開了線,若無其事的拍拍手,轉過身去將手伸入一旁盛滿了清水的花器,將手上的血跡洗去,一邊對旁邊的女子冷然道:“皇後,放心,我並不願繼續弄髒自己的手。”


    皇後?周圍富商們已然魂不附體,湄娘卻是清晰的聽到了這個稱謂,不由心下一震。


    這個女子是誰?


    那個女子冷冷看了他一眼,將手從劍上放下,一頭銀發在夜色中奕奕生輝。湄娘敏銳的看到了對方手上的藍寶石銀戒,心裏忽然一動:這是後土神戒?這個女子、這個女子…難道竟是傳說中的“那個人”?


    可是,那個人怎麽會和海皇又走到了一起!


    “是、是!”那一群被嚇呆的商人裏終於有人反應過來,踉蹌著撲倒在地,“小的…小的一定聽公子吩咐,按時交錢,不敢有半點不從!請公子…饒了小的狗命!”


    湄娘看著那個拚命磕頭的人,依稀覺得眼生——聽口音,應該是來自東邊澤之國一帶的人,看來是個新客。運氣可真是不好,一來就碰到了這般倒黴事。


    蘇摩卻微微蹙眉——奇怪…這個人的臉雖然因為恐懼而扭曲,但乍然一看,卻竟有幾分眼熟,仿佛在哪裏曾經見過一麵。


    “公子莫非忘了?”那個人哆嗦著抬起頭,怯怯地提醒,“幾個月前在天闕山腳下,小的曾有幸見過公子一麵…”


    “哦!”蘇摩猛然想起來了,“你是那個桃源郡的…”


    ——在翻過慕士塔格後,在天闕山腳下歇息時,他似乎在強盜們綁架的人裏看到過這個中年男子。和他一起的,還有紅珊的兒子慕容修。


    “是是是,”那人點頭如雞啄米,強自露出僵硬的笑,“小的楊公泉,剛和拙荊從桃源郡搬遷到了葉城…還請公子開恩,饒了小的這一次。”


    蘇摩沒耐心聽他嘮叨,將手在雪白的紡綢上擦了擦,揮了揮:“滾回去吧。”


    一屋子的富商巨賈發都長長舒了一口氣,臉上露出逃出生天的狂喜表情,爭先恐後的往外跑去,如一群肥白的蛆蜂擁擠了門口。


    “湄姨,”蘇摩洗完了手,低聲,“你派文鰩魚傳遞緊急訊息,到底是為了什麽事?”


    湄娘臉色一變,壓低了聲音:“稟海皇,前幾天一隊砂之國的人進了葉城,偷偷送了一個鮫人來這裏,說是在荒漠裏救回來的。屬下仔細看了,發現竟然是我們複國軍的…”


    “不必說了。”直接讀出了她心裏的念頭,新海皇回過了頭去做了個手勢:眼裏閃過了一絲光,顯然也被這個消息所驚動:“我就去。”


    三、入城


    樓上幾層都是雅座和包房,迷樓般重疊曲折,住著無數位美麗的鮫人,個個身價高昂,一笑千金——隨便挑出一個來,葉城的巨賈一夜揮霍在她身上的金錢、都可以讓西荒那些貧寒的牧民過上一輩子。


    蘇摩穿過了那些鶯啼燕叱珠圍翠繞,踏著樓梯,一層層向上。


    這座葉城最奢華的女伎館金壁輝煌,富麗奢侈得如同天國樂園,甚至連樓梯都是用碧落海深處打撈出的沉香木做成,每一步踏上都帶出喑啞的響聲和細微的香氣,糜爛而甜美——仿佛踏上的是銷金窟的黃金路。


    但是,極少有人知道其實這裏是“海魂川”的最初和最後一個驛站!


    多年來,複國軍通過這個最隱蔽的驛站,將那些逃脫的鮫人奴隸從東西兩市解救出來,送回鏡湖下的大營,讓那些恢複了自由的奴隸拿起武器、成為為複國而戰的戰士。


    而他自己,當年也先是被西市裏海國館轉賣給了集珠坊,在刺瞎雙眼後輾轉了數年,經曆過諸多困苦,最終被青王無意中遇見,買了入府,成為權謀中的一顆棋子。


    那一段顛沛流離的歲月中,他也曾在這裏渡過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每踏上一步,他眼裏的黑暗就更深一分——


    這個地方就如海國館一樣,有著他再也不想回顧的昨日種種。那樣的陰暗惡毒,那樣的苦痛恥辱,甚至比白塔頂上那段歲月更讓人不堪回首。


    那是無可抹煞的、肮髒的烙印。


    而他正在一步步的走近昔年那個肮髒黑暗的自己。


    根本不用人帶領,他熟門熟路地走到了樓梯的最頂端,停下來看著眼前有些斑駁凹凸的牆壁,然後伸出手,輕輕敲擊了一下倒數第七根扶手——扶手上本來雕刻著蓮花,在那一擊之下,那朵合攏的蓮花盛開了,打開的木雕花瓣內,居然有一個純金的蓮心。


    蘇摩扭下了那個純金蓮心,按到了牆壁上某處。奇跡般地,蓮心每一顆蓮子的凹凸都和斑駁的牆壁紋絲密合——無聲無息地,那扇秘密小門打開了。


    那是海魂川的最初一站和最後一站,無數鮫人用生命締造的自由之路。


    小門背後,隱藏著大得令人吃驚的空間。


    巨大的密室內一片黑暗,隻點著一支小小的白色蠟燭。蠟燭下,靜靜伏著一個的人影。


    那個人匍匐在黑暗最深處,露出的所有肌膚:臉頰、脖子,手腳上都纏著繃帶,胸口急促起伏,發出沉悶而微弱的呼吸,深藍色的長發如同水藻一樣垂落到地上。


    然而她還是清醒的——在蘇摩推開門的刹那,她抬起了頭,眼裏有震驚和戒備的神色。


    在下一個瞬間,她就已經不在原地。


    隻餘那支蠟燭滾落在地上,焰劇烈地搖動,掙紮著將熄未熄。


    “誰?”那個全身裹著綁帶的女人忽地動了,以驚人的速度抓著那個銀燭台退到了暗影裏,冷冷喝問。拔去了蠟燭的燭台露出尖利的刺,在火光裏發出銳利的光——那個女人喘息,眼睛裏透露出殺氣和敵意,仿佛一隻被逼到絕境的獸類。


    ——既便對方是和她一樣的鮫人。


    “你最好別動。你身上的傷,已經不足以讓你再做一次這樣的移動了。”蘇摩隻是靜默地看著她,緩緩走了過去,毫不顧忌她手上的利器。那個女子試圖格擊,卻發現自己的身體果然已經無法再次移動——赤水裏的毒素,至今還在不停侵蝕著自己的身體,全身的關節都已經開始腐爛了。


    她努力想抬起手腕,然而連視線都開始模糊了。


    “放下吧。是湄娘通知我來看你的,”他一直地走過來,俯身接觸到她的手腕,“——不,應該說,令你有機會可以覲見我。”


    說出最後一個字的時候,他的手已經從容地從她手中拿走了那個燭台,從地上撿起那支熄滅的白蠟燭,重新插上,放到了桌上。


    然後,隻是輕微一吹,那熄滅的火焰便憑空再度燃起!


    “複國軍暗部的戰士,湘。”他轉頭看著她,叫出她的名字,“我已知道你的事。”


    那個女子全身劇烈地顫了一下,眼裏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他、他是誰?她用力睜開眼睛,用模糊的視線怔怔望著眼前這個同族——黯淡的燭光掩不住逼人而來的淩厲氣質,神一樣的容光似乎可以把這個暗室照亮。


    在她審視地看向他時,對方忽然默不作聲地轉過身,將衣襟從肩頭拉下——


    赤裸的背部線條優雅而強悍,然而玉石般光潔的肌膚上、卻赫然有大片詭異的黑色,仿佛從骨中透出,糾纏飛揚,覆蓋了整個背部,看上去隱隱竟是一條騰龍的形狀——仿佛那條蟄伏在他血脈裏的真龍已經破膚而出,騰上九天而去。


    龍圖騰!——這、這個人…難道就是…就是…


    湘劇烈地喘息著,那顆在腐爛身體裏漸漸沉寂的心忽然瘋了一樣跳動起來,撐起身子來,伸手去抓他垂落的衣角。


    “你是海皇?你是海皇嗎?!”她仰頭看著他,幾乎是帶了哭音——那樣絕決淩厲的女子,這一刻卻仿佛一個仰望著神像的小孩,狂喜而難以相信。


    “是。”來人回答了一個字。


    “啊…真的?”她聲音顫抖,歡喜得難以言表,“海皇蘇摩?”


    “如你所見。”她聽到那個人這樣回答。


    她努力地凝聚起了僅剩的力氣,終於顫抖地抬起了手,一寸一寸伸向他的麵頰——當指尖觸到那同樣沒有溫度的肌膚時,她終於確定了眼前所見的一切都非虛幻。


    “海皇!海皇!”湘在那一刹那大笑起來,踉蹌著撲到在他腳下,親吻著他的腳尖,那種狂喜似乎將她剩下的神智燃燒殆盡,“七千年…七千年啊,終於被我等到了!”


    大笑中她忽然回過了手,毫不猶豫地戳入了自己的左眼!


    尖利的手指將左眼那一顆眼珠生生挖出,滾落在手心——她用僅剩的右眼看著蘇摩,衰弱不堪的眼睛裏卻有駭人的熱切,她極力用手撐住身體,將一隻手掌托起:“海皇複生,龍神出世…這一顆、這一顆如意珠,請您…”


    那一顆寸許的珠子,在她綁滿了繃帶的掌心閃爍,有著血汙也無法掩飾的光芒。


    柔靜多姿,通透潤澤,碧綠色的珠子裏仿佛蘊藏了雨意,一脫離藏身的肉體,整個暗室立刻仿佛風雲湧動,濕潤得幾乎要憑空落下雨滴來。


    在湘從眼眶中摳出如意珠的刹那,連蘇摩都禁不住地露出震驚的神色——縱然複國軍戰士一直以堅忍著稱,然而眼前這個奄奄一息的女戰士依然令人動容。從破軍少將那樣的人手裏奪來這枚異寶,這個名叫湘的女戰士又為此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多謝了。”一貫陰梟的臉上露出了歎息的表情,俯身握緊了那顆至寶。


    七千年後回歸於海皇手心,如意珠發出了激烈的鳴動,清冷的雨意沁入骨髓。蘇摩靜靜將寶珠按在眉心,仿佛和這靈物對話。


    湘決然一笑:“不必謝…任何一個鮫人都該這樣做…”


    她空蕩蕩的眼窩裏有淚水沁出:“不必謝我…請、請感謝那些為了如意珠犧牲的戰士吧…這次去西荒的人,除了我,沒有一個回來啊…”


    淚水從她血肉模糊的臉上接二連三落下,化為圓潤的珍珠,垂死的人喃喃:“寒洲、寒洲也死了…那個傻瓜…連屍首、屍首也找不到——海皇,請您、請您記得他們的名字,為他們祈禱。”


    蘇摩輕輕頷首,伸手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


    湘的手臂再也沒有力氣,就這樣靠在蘇摩的臂彎裏,卻堅持用僅剩的右眼緊緊注視著他,欣慰而疲倦:“現在我可以死了…但…但…我會在天上,和寒洲他們一起,一直看著…看著…”


    她不再勉強壓製自己的傷勢,開始劇烈地咳嗽,眼神漸漸渙散。


    “不要說話,”蘇摩驀地低下身,將手覆上她的頂心——她身體竟然是熾熱的,完全不同於鮫人該有的冰冷恒溫,仿佛有火在身體裏靜默地燃燒。


    那是滄流冰族投放在赤水裏的毒,一路上已經侵蝕到了她心和肺。


    “海皇…不必了。”湘卻是一掙,脫離了他的掌心。


    她全身被綁帶裹住,露出的肌膚潰爛不堪,僅有的一隻右眼也混沌不清——這個曾經在毒河裏泅遊百裏的鮫人戰士,已然將所有的美麗和健康在回程途中消耗殆盡。


    她呼吸微弱,卻依然帶著烈烈的性情,開了口:“海皇,我知道自己要死了。能把如意珠親手交給您,我足以瞑目…請不必再為我費心。”


    她慘然一笑:“這樣重的傷,就算活下來,也隻是個廢人。”


    蘇摩默然——的確,以她目下的情形,既便要強行救回、也需要耗費極大的力量。


    “你有什麽願望?”他低下了頭,聆聽她微弱的話語。


    “我的願望?…”湘眼裏露出遙遠的回憶神色,喃喃,“有兩個…一個,在寒洲死的時候,已經永遠終結了…而另一個…另一個…是——”


    她忽然用力握緊了蘇摩的手臂,獨眼裏露出雪亮的光,幾乎惡狠狠地瞪著他,厲聲:“海皇!你應該知道另一個是什麽!——我、我會在在天上,一直一直看著!別讓我、別讓我…不能瞑目!”


    蘇摩垂眼看著那張被毒泉毀壞的臉,眼裏露出某種複雜的表情。


    “好。”終於,他輕聲道。


    那個字一出口,他心裏微微一沉,仿佛知道這個許諾後羈絆便會再多一層。


    “那就好…我沒有別的願望了…”湘喃喃,心裏一鬆,生命的氣息也急速散去,“也許,我需要的是懺悔。那個空桑人的劍聖…她、她明明可以,咳咳,可以在最後一擊裏殺我…卻沒有…她是一個好空桑人…”


    她苦笑起來,剛剛動搖的眼裏乍然閃出冷厲的光,搖頭:“不,我不懺悔!——怪隻怪她怎麽會有這樣的徒兒!”她斷斷續續地大笑,抓緊了蘇摩的手,低聲:“海皇…海皇,我雖殺不了那個破軍少將,卻、卻…能讓他比死更難受啊…那個冷血的殺人者也會哭呢。”


    “破軍?”蘇摩低聲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


    ——這個名字背後,似乎蘊含著一種強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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