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被那句話刺痛,元帥眼裏露出了惡毒的殺意:“告訴你,小狼崽子!你完蛋了!不要再想著要爬起來,就給我好好的一輩子趴在那裏等死吧!要是你再想折騰什麽,死的就是你一家!”


    雲煥被他單手就拎了起來,如一片枯葉一樣被搖晃著,卻一聲不吭。


    手臂忽然一陣顫抖,感覺那火熱黑暗的吞噬感在急遽擴散,似乎要將他的整個身心都吞沒!他難以克製的發出了低呼,身體一震。


    “咦?”仿佛也發現了異常,巫彭停住了手,“這是…”


    他一把握住了雲煥已然殘廢的手臂,隻看了一眼,神色忽然變得極度奇特:“這、這難道是…”他毫不猶豫地嘶啦一聲,撕下了病人的整隻衣袖,眼神霍然大變——


    整條手臂連著肩膀,都密密麻麻地被一種詭異的金色烙印纏繞!


    “這是什麽?”十巫之一的元帥失聲,想起了黎明時那一刻的異常天象,臉色蒼白地喃喃,“難道…已經出現了預兆?”


    他將雲煥扔回了榻上,長劍錚然出鞘,抵住了對方的咽喉!


    “你是個禍害,”元帥冷冷開口,“必需要除去!”


    然而下一個瞬間,他卻收回了劍,直起身冷漠地看著對方:“不,現在還不能殺你——你已經被赦免了,我可不想一個人擔起這個責任…還是等十巫聚集,讓元老院出麵請示智者大人下令,再名正言順的除掉你吧!”


    雲煥癱軟在榻上,身子根本無法移動,卻看著他冷冷笑了起來。


    ——是什麽讓利劍在手、權勢無雙的元帥居然不敢殺一個殘廢的人?


    是名利的束縛,是權力的製衡!


    不過…嗬嗬,現在你不敢殺我,將來,你一定會非常非常地悔恨這一刻的遲疑吧?


    “對了,”走到了門口,巫彭卻忽然想起了什麽,停住腳轉過頭來,“你還記得你以前的那個鮫人傀儡吧?瀟——她居然沒有死,今日一早已經歸隊了。”


    雲煥猛地一怔,臉上流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來。


    “是啊,真令人吃驚呢…在桃源郡一戰後,居然從新任海皇蘇摩的手裏逃了性命回來,”巫彭喃喃,也似不可理解,“但居然沒有逃回碧落海,反而一路找回了帝都來歸隊。看來,沒有用過傀儡蟲的鮫人,反而比一般的傀儡都更忠心耿耿呢!還是——”


    元帥側頭看了雲煥一眼,譏誚地笑了:“還是雲少將你,對鮫人特別有吸引力呢?”


    “瀟回帝都了?”雲煥低沉地問了一句,眼神複雜。


    ——為什麽?為什麽要在這個時候回來?


    瀟…為什麽你還要回來!回來的話…回來的話…會被那一片血色所湮沒的!


    我早就已經將你丟棄了——一如巫彭丟棄了我一樣。既然上天令你逃過了死亡,為什麽還要回來?!你難道不知道隻有離開我,離開這個雲荒,回到那片蔚藍之中,才會有你一生意義的所在麽?


    “是啊。”巫彭冷冷的笑了,眼裏有冷酷的光,“不過,非常可惜,她不能歸隊了——在城門口她就遇到了巫謝,直接被抓到去充任了伽樓羅新的試驗品。”


    雲煥驀然睜開了眼睛,一瞬間裏麵的神色極為可怕。


    “喲,憤怒了?”巫彭看到這樣的眼神反而笑起來了,“看來你是真的在意那個鮫人啊。”


    帝國元帥施施然轉身走了出去:“隻可惜,現在的你連自身都難保了——又能做什麽呢?”


    巫真雲燭站在廊下,看著元帥從弟弟房間裏返身而出,徑自走向院門。她張了張口,卻最終沒有說出話來,手頹然的垂落。


    那個名叫蘭猗絲的冰族女子靜默地隨著巫彭轉身,麵無表情地離去。


    “非常時期,請務必不要離開含光殿半步。”闔上門的時候,她聽到巫彭說了最後一句話,聲音已然是兵刀般的森冷無情,“踏出一步,刀劍無眼。”


    含光殿的門轟然闔上,乍開的門縫裏可以看到外麵一片鐵甲的寒光。


    巫真的身子無力往後一傾,倚在廊下金絲楠木的柱子上,感覺從內心底下透出的無助和寒冷,雲焰那個孩子受了方才一場驚嚇,不知蘭綺絲是怎樣撫慰她的,至今還躲在自己的房間內嗚嗚咽咽地哭,令她一貫清明如水的心也開始感到了煩亂。


    怎麽辦…怎麽辦?


    事到如今,他們一家就像是被關在籠子裏的鳥,插翅也難飛出這個帝都了——元老院甚至斷絕了她再去向智者大人求助的唯一途徑。


    巫真靠在廊下,怔怔地抬頭看著高聳入雲的白塔,第一次感覺那是極遙遠的地方。


    她忽然苦澀地笑了起來:一度躋身於十大門閥的姐弟,看來是要從最高處直接摔下來了吧?這些年的榮華仿佛是一場夢,驟然而來又驟然而去,最終如夢幻泡影——如果一早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局,當年自己還會不會離開朔方城,跟巫彭大人來到這裏呢?


    可笑那個時候,她還以為這會是他們家族翻身的最好時機。殊不知,踏入的卻是一個地獄般可怖的鬥獸場。


    “…”房間內忽然傳來沉重的撞擊聲,仿佛有什麽落到了地上。


    “弟弟!”她從沉思中驚醒過來,脫口驚呼,踉蹌著衝入了房間,轉瞬又呆住——


    地上一片狼藉,床頭櫃、茶幾、箱籠,一個個地被打開了,淩亂不堪。而在這一片混亂裏,她看到自己的弟弟正在極力地拖著身子爬行,從窗邊一點點挪動到牆角,一路的打翻室內所有東西。


    她捂住了嘴,不讓自己脫口驚呼——


    她從來沒有想過那個驕傲的弟弟做出這樣的舉動。他在做什麽?


    全身的肌肉已經潰朽,手足的關節也已經不能動,然而他卻用肩膀頂著地麵,死死將臉頰貼在地麵上,用唯一可以活動的頸部和肩膀使力,就這樣無聲地一寸一寸慢慢挪了過來——然後,用牙齒咬住箱籠的把手,用力地一個個打開。


    巫真全身顫抖,用力捂住了嘴,不讓自己的驚呼劃破室內的寂靜。


    她知道在這種情況下,自己的失態將會加速弟弟的崩潰。


    “你…你在找什麽?”終於,她勉強平靜地迫使自己吐出了這麽一句話。


    地上那個人停頓了,霍然抬起頭看著她,眼神裏充滿了狂熱和絕望——


    “我的劍呢?”


    她聽到弟弟那樣嘶啞著問,帶著不顧一切的神色,用牙齒一個一個地咬開那些闔上的櫥櫃和箱籠,急切地尋找著,斷斷續續地問——


    “光劍!我的光劍去了哪裏!”


    巫真終於明白他要的是什麽,幾步衝到了那個隱藏的暗格前,取出了那一把銀白色的光劍——那,還是雲煥因假如意珠之事被刑部下獄時,被她偷偷藏起來的。雖然弟弟幾乎從未公開佩戴過它,但她知道這把劍對他來說意義定然非凡。


    她走到弟弟麵前,俯身將光劍放在他的掌心。


    鑄成已經十幾年了,但由於主人精心的養護,這把光劍卻一直保存得很好。銀白色的圓筒上,那一個清秀遒勁的“煥“字仿如剛剛刻上去那般清晰。


    “…”雲煥咽喉裏發出了模糊的聲音,眼裏放出了光,急切地想握緊這把劍。


    然而,所有的努力都是無用的——他的手指動了動,卻根本無法握緊那把光劍,銀白色的圓筒從他手心裏滾落,在地上敲擊出清脆的響聲。


    他眼睜睜地看著光劍從手上掉下去,眼神一下子空了。


    “弟弟,弟弟。”看到雲煥的神色,巫真再也忍不住地擔心,顫聲低喚著,伸手到他肋下,想將他從地上扶回榻上休息。然而雲煥卻猛地一掙,脫開了她的扶持,身子重重地跌倒在地麵上。


    他用盡力氣伸出雙臂,用兩隻手腕艱難地夾住了那把光劍。左手手腕上那一道燙傷的疤又裂開了,血沁了出來。然而血下,那兩道十字形交叉的金色烙印卻赫然在目。


    “哈…哈。”他側過頭去,將臉貼在那柄冰冷的劍上,低低笑了起來。


    師傅,你就是這樣懲罰我的麽?


    我本隻是一個平常人,或許早就該死在荒漠的地窖裏。是你將我從死境裏帶出,造就了我,給予我一切。然而你的煥兒卻是個如此不堪的人,竟以利用和死亡回報了你——所以,今日借了上天的手,你終於還是將賜與我的東西,全部都收了回去了麽?


    健康,快樂,和自由。


    ——你曾期許我的三件東西,如今完全都化成了齏粉。


    那麽…師傅,你可否告訴我,以後我又該怎樣地活著?


    在轉過幾條街,遠離重兵把守的含光殿後,飛廉才放開了明茉。


    後者恨恨的瞪著他,然而情緒也已經緩緩平靜下來。


    她下意識的將身子側過,拉起身上淩亂的衣衫,躲避著路人的好奇目光——雖然已經是訂了婚約的人,但在矜持而貴族氣的帝都裏,這般年輕男女雙雙拉著手在街上公然出現,女方還衣衫不整,也難免令人側目。


    飛廉也感覺出了不妥,立刻上前一步擋在她麵前,低聲:“整理一下衣服。”


    明茉臉一紅,躲到了他身後,迅速的將被撕裂的衣襟掖好。


    “喲,”忽然街角有人笑著打了一聲招呼,“飛廉,你們提前渡蜜月呢?”


    飛廉臉色一變,霍地抬頭,正待發作卻看清了來人,一腔怒氣便發不出來——那個停下馬咬著牙簽斜覷著自己偷笑的,是一個同齡的年輕軍官,銀黑色的軍服上同樣繡著金色的飛鷹,滿臉善意的笑謔。


    “給我閉嘴,青輅。”認出了是鈞天部的副將、昔日講武堂裏的好友,飛廉鬆了口氣,卻還是沒好氣,“少說一句會死啊?”


    “咦?”青輅跳下馬來,笑,“現在不是軍中,你可沒權命令我閉嘴了。”


    他看了看躲在飛廉後麵的女子:“明茉小姐?真是名不虛傳的美女啊…”他伸出手,用力錘了飛廉一拳:“你這小子,果然從小到大都走狗矢運!”


    明茉臉上飛紅,雖是平日聰敏幹練,此刻也說不出一句話。


    飛廉的臉上也有點掛不住了,低聲怒斥:“收聲!不是你想的那回事!”


    “好吧好吧。”青輅見好就收,撇了撇嘴重新跳上馬,白了他一眼,“不和你這個走狗矢運的小子羅嗦,我還得去紫宸殿呢——今日一早就接到命令,居然要軍團裏九天全部集合,真是見鬼啊!”


    “是元帥的命令?”飛廉心裏一驚。


    ——居然要驚動征天軍團全部九天人馬,看來元老院方麵,是絕不會輕易放過雲煥了。


    “嗯,”青輅點了點頭,卻道,“可能要被派出去平叛了——聽說東邊和北邊同時都燃起了狼煙,駐地的鎮野軍團已經無法控製局勢,巫彭元帥下了命令,重新調配兵力,征天軍團可能要全軍出動了。”


    原來並不是為了對付雲煥?飛廉暗自鬆了口氣,卻又忍不住蹙了蹙眉頭——全軍出動?連平日鎮守帝都的鈞天部都要被派出去了麽?


    這些日子來他解甲休息,兩耳不聞,不知道戰況已經如此吃緊。他有些擔憂的抬起頭,拍了拍青輅坐騎的脖子:“小心些——對手很強。”


    “知道。聽說澤之國那邊的主帥是前朝空桑的名將、劍聖西京呢!”青輅笑了笑,還是那樣笑謔,毫無對生死的憂戚,“所以說你小子走狗矢運啊!這種時候你居然偏偏被解職回家了,不用再被派出去當炮灰。”


    飛廉臉上卻無笑容,心事重重地拍了拍馬脖子:“走吧。”


    青輅勒轉馬頭,忽地回身,低聲:“你什麽時候回來?大家都很念著你呢。如果你還想回來,我們可以聯名給元帥上書,請求他赦免你。”


    ——兩年前,在還沒有調任玄天部少將前,他們曾經是南方炎天部的同僚。他是裨將,而飛廉當時是副將,兩人曾經合作無間地過了兩年的軍旅生活,然後各自被調到不同的隊裏,提升為不同的職位。


    不像桀驁冷漠的雲煥少將,出身門閥貴族的飛廉優雅而溫和,一貫擁有良好的人際關係,在他五年駐守過的三個部隊裏,幾乎所有的下屬都成了他的朋友,青輅自然也不例外。然而帝國軍規嚴苛,在這種情況下青輅還能說出這樣的話來,還是令人感動。


    飛廉笑了笑:“不了,你還是讓我多休息一陣子吧。”


    青輅眼底掠過一絲失望,卻笑了起來:“也是,你一貫是個懶人啊,何況如今又走了桃花運——”他回頭看了一眼聽得出神的明末,策馬揚長而去:“度你的蜜月去吧!戰爭這回事,還是讓我們這種人去比較好!”


    馬蹄得得而去,明茉這才從飛廉背後走了出來,臉上尤自有紅暈。


    “走吧,”飛廉有點心不在焉,似乎急於結束這件事,“先送你回府上——如果有人問起來,你就說昨天晚上是出來找我的,結果我去了含光殿,所以你也隻有跟去。”


    “嗯。”明白對方顯然是在為自己開脫,免得族裏長輩責問,明茉低下頭去,“謝謝。”


    “不必。”飛廉態度客氣地點頭,然而說的卻是毫不客氣,“放心,雲煥是我朋友,他的事我一定會盡力幫忙。不過小姐還是不要再插手了——這種事你非但幫不上什麽忙,反而很容易給自己惹麻煩。”


    明茉紅了臉,眼裏陡然露出了不平,盯著飛廉。


    “別看不起人!”她終於掙出了一句話,“我自己知道怎麽做!”


    她憤然轉身,再也不理會自己的未婚夫,就直直地衝著街道那頭的巫即府邸走了過去——飛廉也沒有再追上去,隻是看著未婚妻的背影,嘴角露出一絲苦笑:


    怎麽呢?原來說巫即家二小姐有頭腦的傳言,是假的麽?


    或者說,所有女人一旦陷入了漩渦,都會變得愚不可及?


    原來自己要娶的,是這麽一個女子呢…可真和以前的想象有點不一樣。他想了一會兒,等回過神的時候,卻看到了街角裏靜靜等待著他的綠衣女子——碧不知道已經在那裏站了多久,卻並沒有出聲打斷他的走神,就那麽靜靜站著,一直到他注意到她的存在。


    “碧,”他喚了她一聲,“我們回去吧。”


    “回府麽?”碧臉上看不出表情,隻是靜靜地問。


    “不…”飛廉沒有注意到她的神色,隻是心事重重地沉吟,“我想先去看看小謝。”


    ——元老院十巫裏最年輕的十巫:巫謝,也是和他私交甚好的同齡人。以前兩人都是十大門閥裏出名的貴公子,門第相當,同樣才華橫溢,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在每一次的宴會上都不分軒輊,到了最後兩人都熄了爭勝之心,反而有點惺惺相惜起來。


    雲煥的事,在十巫裏,也隻有這個最年輕的長老可能幫上一點忙了。


    他一邊沉吟,一邊轉身向著禁城外鐵城走去——這些日子巫謝一直和他的師傅巫即一起呆在鐵城,進行伽樓羅金翅鳥的研究,看來要找他們也必須去那個平民之城了。


    然而他剛走幾步,卻聽到身後微弱的咳嗽聲。


    “碧,怎麽了?”飛廉微微一驚,回頭看著臉色有些蒼白的鮫人女子。


    “我…有些不舒服。”碧低聲道,“可能一大早出來著了涼。”


    飛廉連忙走回去,自責:“該死,我怎麽忘了鮫人是特別容易怕冷的?還讓你冒著寒氣跟我出門!”


    “沒、沒事。”碧勉強笑了笑,“稍微歇歇就好了。”


    “先送你回家休息。”飛廉領著她回身,“讓晶晶給你泡一杯綠藻暖暖身子。”


    “不用了,”碧搖了搖頭,“我自己回去就行,你趕快去吧。雲少將的事要緊。”


    飛廉想了想,最終點點頭,脫下自己外袍披到她肩頭:“你快回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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