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鑰匙給我,我去拿鎮魂石,”飛廉對著她伸出手,低聲,“萬一事發,你就說是我強奪了你的鑰匙,盜走巫即一族裏的寶物——你要把這件事從頭到尾的撇清。”


    明茉怔怔看著他,仿佛不能理解他這些話裏的意思。


    “飛廉公子說的對,”冶胄也冷靜了下來,出聲讚同,“明茉小姐,這不是大家閨秀該做的事。你把鑰匙留下,剩下的我們來做就可以了。”


    飛廉伸手去拿她手心裏的金鑰匙,然而剛剛觸及她的手,明茉就燙著一樣的跳了開去,死死地看著他,忽地發出了一聲震耳欲聾的大喊:“你…你胡說什麽!”


    兩個人齊齊吃了一驚,望著忽然發飆的少女,想不出這樣纖細的身體裏居然能爆發出如此驚人的聲音。


    明茉緊緊攥著鑰匙,看著他:“要我撇清?開什麽玩笑!從頭到尾…從頭到尾我們都是同謀者!是我硬拉你下水的!是我!——這個時候你們卻想踢我出局?做夢!”


    飛廉看著暴怒的少女,愕然:“明茉小姐,我隻是…”


    “閉嘴!”明茉憤怒地厲喝,盯著自己的未婚夫,“我知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是不是?你覺得女人做不了這種事,就該一輩子在家安分守己嫁人生子,是不是!”


    她的聲音因為憤怒而顫抖,眼裏噙著淚水:“反正…反正沒了雲煥我可以嫁給你,沒了你我還可以照樣嫁別人!嫁給誰都沒區別,嫁給誰都是一樣榮華富貴,根本不值得為這件事冒險——是不是!”


    飛廉忽地覺得心虛,不敢看她熊熊燃燒的雙眸,側過頭去。


    “明茉小姐…其實所謂的‘愛’,不過是人自己造出來騙自己的夢罷了——你將來會明白。”他低聲回答,語音裏也起了無法控製的顫抖,“我孑然一身、已無所留戀——可是你…”


    “我也是一樣!”明茉卻再度粗暴地打斷了他,舉起了手裏的鑰匙,發出了最後的通牒,“告訴你,如果你們想撇下我,那永遠拿不到鎮魂石!”


    “…”飛廉說不出話來,隻是怔怔地看著她。明茉毫不示弱地和他對視。


    “好吧…”最終他歎息了一聲,鬆開了攔著的手臂,“小心一些。”


    明茉閃電般地側頭看了他一眼,提起裙裾奔入了暮色:“你等著我!”


    看著那一襲華麗的裙裾消失在暮色裏,飛廉扶著門框失神了片刻,隻覺的心裏無數事情翻騰來去,如一團亂麻,竟理不出半分頭緒。


    “她…是為了保護弟妹而死去的,是麽?”身後忽然傳來低啞的問話,回頭卻看到爐火前一個孤寂的背影,肩背劇烈顫抖。


    冶胄將頭埋在手裏,喃喃,“我知道她是這樣的女人…我知道。”


    飛廉說不出話來——他對巫真雲燭其實並無太多印象,這個女子是如此的寡言靜默,就算是坐在人群裏也很容易被忽視。所以雖然認識雲家姐弟有近十年的時間,但在他的記憶裏、她不過是個寡淡蒼白的影子罷了。


    誰也沒有想到,在死亡的瞬間、她卻放出了如此盛大的光芒,令天地失色!


    冶胄不停地喃喃,語氣恍惚而低柔,讓人幾乎無法相信這樣一個彪形大漢嘴裏會吐出這樣的語句:“她總是不說話,總是不說話…我經常想,她的一生裏,究竟有沒有為自己活過一日?她…究竟有沒有,感到過哪怕一日真正的歡喜?”


    黯淡的爐火明滅映照著側臉,飛廉轉過身靜默地凝視著同伴。


    “雲燭。”那個鋼鐵一樣的漢子望著火焰,宛如刀削的臉上有一道清亮的痕跡。


    十二、魔誕


    暮色籠罩著雲荒大陸正中的城市,從萬丈高空看下去,整個城市浮現出一種詭異慘厲的紅色,仿佛夕陽墜落到了含光殿上空。


    白塔上,幾位黑袍的長老圍坐在璣衡旁,俯視著腳底的大地。


    “想不到,巫真最後還有這一手!哈哈。”看著含光殿上方的結界,巫姑怪笑起來,眼神說不出的惡毒歡喜,“巫彭,你一手帶出來的這個女人,如今讓你很頭痛吧?”


    巫彭鐵青著臉,未發一詞。


    ——同為十巫裏僅有的女性,或許出於同性之間的相妒,年老的巫姑一直對年輕美麗的巫真懷有奇特的惡意,時時刻刻與之作對,多年後終於成功地置其於死地。


    “也並非沒有一件好消息,”終於,帝國元帥開口了,聲音低沉,“你們看這個——”


    他揮了揮手,遠在觀星台下侍立的侍女蘭綺絲立刻上前,恭恭敬敬地捧上了一個尺許高的黑色匣子,然後迅疾地退下。巫彭將匣子放在元老圍坐的中心,然後俯身緩緩打開。


    “啊?”在匣子打開的瞬間,雲荒最高的掌權者們都情不自禁地變了臉色,紛紛動容側目——匣子裏,赫然是一顆麵目如生的人頭!


    巫彭將匣子打開,放在中間,然後退回了自己的席位,臉色鄭重:“澤之國發生大規模叛亂,高舜昭總督公然使用雙頭金翅鳥令符,號令當地駐軍反抗帝國——我日前派出軍中精英秘密潛入了息風郡首府,取來了這個叛賊的頭顱。”


    “…”元老院裏眾人一時沉默下去,交換著各種眼神。


    ——傳說中高舜昭的背叛是因為鮫人複國軍的引誘,而息風郡首府裏還有空桑劍聖西京坐鎮守衛。在這樣的情況下,巫彭居然還能如此迅速的取來叛徒首級,的確讓人意外。


    “立下此功的,是原西荒空寂大營第三隊的隊長狼朗。”巫彭開口,說明了自己的打算,“我決定提拔他。”


    “哦,想取代那個破軍少將麽?”巫姑低啞的一笑,眼裏卻露出譏諷的表情,“元帥打的好算盤——隻希望這個‘狼朗’,可別再是頭入室的狼才好!”


    巫彭終於按捺不住內心的火氣,霍地抬頭看了巫姑一眼,眼神鋒利。


    “好了,別吵了!”首座長老巫鹹終於開口,進行調停,“族滅巫真一事已經交由巫彭負責,相信他可以處理好——今天叫大家來,是有別的要事。”


    別的要事?在座長老微微動容,一齊看向了巫鹹。


    巫鹹俯視著大地,蹙起花白的長眉,緩緩:“前日裏,葉城發生了動亂——經過密報,城中軍隊發現了複國軍的蹤跡,因為最近全境情況吃緊,於是駐軍立刻封城搜索,展開了大清掃…”


    “哦,怪不得,”巫姑冷笑起來,“我說怎麽巫羅那家夥一早就不見了——原來是葉城也出了事,趕著回去救火?”


    “複國軍的出沒並不足為奇,奇怪的是卻有一行人暗中相助,讓那些鮫人走脫了大半。”巫鹹長老撫著長須,眼裏露出了冷光,“據青珞回稟:那些半途出來幫手的人、很可能是霍圖部的餘孽。”


    霍圖部!——這三個字落入耳中,所有長老齊齊一驚。


    那五十年前悖逆帝國、五十年來成為禁忌的一族,居然並不曾在時間的流逝和無盡的追殺裏無聲無息的消亡,反而竟敢逼近了帝都?


    “那可真是大事。”巫姑都揚起了尖尖的下頷,露出冷然的殺氣,“肆無忌憚啊,那群賤民!…以為現在可以變天了麽?哈!”


    “巫羅已然回去彈壓此事,”巫鹹沉聲,“我去請示過智者大人,可神殿裏並無回音。”


    元老院諸長老麵麵相覷——智者大人一貫神龍見首不見尾,對帝國上下的事情他極少管束,而失去了侍奉的聖女、他們更加不能和那個神秘人建立起對話了。


    隻有最年輕的長老巫謝在走神,蹙起了眉,細細聞著高空裏吹來的風——


    風從南來,帶來血的味道。


    繼東方桃源郡、西方蘇薩哈魯、北方九嶷郡之後,竟然連雲荒最富庶奢華的南方葉城,也已然籠罩了戰亂的陰影?滄流帝國統治雲荒百年,治下無不嚴整有序,從未出現過如此牽連全境的大規模動蕩——可是,如今不過短短幾個月,整個大陸卻此起彼伏的發生了如此之多的動亂!


    這幾個月裏流出的血、死去的人,比過去幾十年加起來都多吧?真希望迦樓羅金翅鳥能早日研製完成,這樣,帝國上下就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了吧?戰士就不用再舍生忘死的拚殺,埋骨荒野;門閥也不用再為此憂心忡忡,日夜懸心。


    年輕的巫謝蹙眉沉默,心急如焚地想要擺脫冗長的議事,回到斷金坊重新工作。然而,耳邊卻傳來了巫鹹長老一錘定音的話——


    “在此非常時期,我希望在座各位能夠暫時放下私事,留駐白塔上的紫宸殿,以便集中商議,應付突發之事。”


    “是!”所有長老紛紛俯首,他也隻有茫茫然的跟從。


    議事結束,諸人散去。巫謝站起身來,在萬丈高空俯視腳下白雲離合的大地,在璣衡之前彷徨,心潮暗湧。


    “小謝,為何不去?”身側忽然傳來熟悉的聲音。


    “巫即老師。”他恭謹地低首,不掩飾內心的不安,“弟子在想一件事。”


    “何事?”巫即走上觀天台,天風吹動他蒼白的須發,宛如乘風飛去。


    年輕的長老抬起眼睛,望著薄暮中的天空——那些星辰此刻是看不見的,躲藏在極高的雲層背後,仿佛隱蔽於深海中的魚,漂移而不可捉摸。


    “老師,我記得幾個月前在這個地方,你曾經對我說這樣的話——‘亂離將起,天下動蕩’,”巫謝一字一字重複著當時的話,眼神漸漸露出恐懼之意,“‘而最大的災禍不在四境,而將發生於帝都!’”


    巫即一震,仿佛沒料到弟子還記著那段話,一時間沉默下去。


    “你說過,昭明將籠罩整個帝都,是不是!”巫謝霍然回首,看著老師。


    巫即終於長長歎出一口氣來,負手:“是的——所以我跟你說過,千萬不要卷入帝都內的任何爭鬥。會有無數的血流淌下來啊…這是冰族宿命的劫數,無可改變。即便是窺知了一二,又能做什麽?”


    “無可改變?”巫謝失聲。


    “是的,‘血十字’已經完成了…”巫即低頭,發出了短促的苦笑,“那個人在雲荒大陸上畫下了如此強大的符咒,天上地下,又有誰能阻擋命運腳步的逼近呢?”


    “最可笑的是我們這種占星者——就算看見了宿命,又能如何呢?”


    “逃不掉的,小謝…我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張網落下來!”


    在十巫離去後,白塔頂端又恢複了一貫的清冷空曠。九重門緊閉,將所有一切秘密都鎖在了黑暗的最深處。


    沒有一絲光的“純黑”裏,水鏡微微蕩漾,映照出破碎離合的景象。


    雪亮的短劍如同一道閃電從天而降,貫穿了頭顱;紅色的十字從潔白的聖衣上綻放開來,那個美麗的聖女瞬間化為齏粉——血紅色的結界重新籠罩了含光殿的上空,將所有試圖衝入的人阻攔在外。


    “…”黑暗裏傳來了一聲若有若無的歎息,“雲燭。”


    水麵仿佛被無形的手觸碰,瞬間破裂了,一波一波漾了開來,模糊了一切景象——隻留下一池的血紅色,不祥而淒厲。


    果然,到了最後還是得來這樣的結果麽?——真是象…還真是象啊!


    即便是傳承了七千年,即便是“那種血“到你這一代身上已然極為單薄——可是,到了最後一刻、你卻做出了和七千年前那個人幾乎一模一樣的舉動!不惜付出所有一切,不惜和所有昔日珍視的決裂,也要守護所在意的東西!


    那、就是“護”的力量麽?


    那麽,和你流著同樣血的那個弟弟,暴戾孤獨的靈魂中是否也深藏著同樣的特質?


    ——如果是這樣…如果是這樣的話。


    水鏡重新平靜,然而,水麵上浮出的卻是另一重畫麵——血紅色籠罩結界內,一雙筋脈盡斷的手伸向了虛空,劇烈的喘息,對著血紅色的虛空睜大了眼睛。


    “不——不!”


    絕望而瘋狂的聲音仿佛穿越了水鏡,傳到了黑暗最深處的神殿,震得靈魂都顫抖。


    “絕望了麽?憤怒了麽?…醒來罷!”注視著水鏡,黑暗裏忽然回蕩起了低沉的笑聲,“哈哈哈…快了,就快了!”


    魔之左手,滅世的力量——要得到這些,又怎能不逐一割舍掉所有可以留戀的東西!


    破軍啊,你身上流著“護”的血脈,在成長中又被另一個人播下過“善”的種子,那兩種力量同時守護著你心靈,封印住了那把滅世之劍——所以,既便你的宿命被象征殺戮的星辰所主宰,卻一直不能放出應有的盛大光華。


    要完全喚起你的殺戮本性、繼承滅世的力量,條件隻怕比前兩個祭品更嚴苛。所以,隻有當生無可戀的時候,你才會化身為魔吧?


    ——就如當年的我一樣!


    黑暗中,平靜的水鏡忽然起了無聲的波瀾,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忽然從水麵上劃過,拉出了一條直直的水線——東、西、北、南,依次劃過,一個十字星形狀的波紋詭異地呈現在水鏡上,然後水波居然就此凝固。


    三個月前的東方:桃源郡;


    兩個月前的西方:蘇薩哈魯;


    一個月前的北方:九嶷郡;


    以及數天前的,南方:葉城。


    ——那是近日來,一場接一場殺戮出現的方位!


    隨著波紋的出現和擴展,在無形之手點到的每一處,都流出了成千上萬人的血,都凝聚了大量的靈力和怨恨——最後,在十字的交點上,那隻無形的手指驟然點下,一圈圈波紋驟然而起,擴散到了整個水鏡!


    帝都!這個十字血咒的最後一點,就是在這個帝都!


    嗬嗬…阿薇,我以這個雲荒為紙,以成千上萬人的血為墨,畫下了空前絕後的符咒,迎接你的歸來——當這個血十字完成的時候,也就是我們數千年來恩怨的終結。


    快了…就快到了——


    千年後,這星宿相逢的時刻!


    夜色降臨的時候,明茉穿過長廊,向著從廣明宮的後門急急而去。


    耳畔傳來低啞急促的喘息,伴隨著濃烈的酒氣——是…是父親的房間麽?她一瞬間失了神,不由自主地停頓了一下腳步,看了一下半開的門內。


    搖曳的燭火之下,隻看到滿地的酒甕和滾在酒漬裏的兩個人,不堪入目。


    “老爺,老爺…別這樣,”侍女嬌聲嬌氣地求饒,“門還沒關好呢。”


    “別打岔!”男人粗暴地打斷了她,一把扯住發髻令她的頭往後仰起,露出的雪白頸子來。他俯下臉去一口口啃咬,弄得侍女一邊呼痛一邊又忍不住哧哧的笑起來,在滿地的酒甕中不停扭動身體,求饒:“老爺、老爺…別…”


    明茉站在門外,默然地轉開了臉,握緊了手心的東西,感覺心如刀絞。


    ——她就要走了…此次這一走,就未必能再回到這個家裏。然而她走了之後,帝都裏這些人、包括她的父親,難道就這樣的活一輩子麽?


    她正在出神,卻冷不防室內的人踉蹌而起,已然到了門邊。


    “叫什麽…還非得關門?你這個臭婊子…”男人罵罵咧咧地走過來準備關門,忽然愣住了,充滿了醉意和情欲的臉上忽然清醒了一刹,“茉、茉兒?”


    他看到女兒站在門外,仿佛失神一樣地看著房內的一地狼藉——那雙純淨眼睛裏露出的表情,在一瞬間刺痛了他的心。


    從小到大,他從未親近過這個女兒,而自從明茉及笈之後,他更是連看都不願意看到她——或許,隻是因為她越長大就越象那個該死的女人。


    “你在這裏幹什麽?”景弘忽然煩亂起來,粗暴地關上門,“滾吧,去你娘那裏!”


    然而,那個乖巧的女兒卻出乎意料地沒有聽從,抬起手撐住了門。


    “父親。”廊下風燈明滅,明茉看著門裏滿身酒氣的男人,眼裏隱隱有淚光,“您…您要保重身體,別再放縱自己酗酒作樂了——聽女兒一次,您就把娘給休了吧!一刀兩斷,別再相互拖累下去了…求你了!”


    景弘怔住,仿佛有點不敢相信女兒嘴裏竟然會吐出這樣的話——她、她說什麽?她求他休了羅袖?連這個孩子,都已經無法繼續忍受這樣的婚姻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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