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卻希望你們能從中逃脫。”


    十六、故國


    黎明到來前,神廟裏那一場的聚首也已經接近尾聲。


    “我必須走了,阿薇。”長久的沉默後,虛空裏那個聲音歎息,雖有不舍,卻亦淡然,“時間已經用完了——我必須去往北方盡頭的黃泉,轉生彼岸。”


    “要去歸墟了麽?”白薇皇後靜靜開口,並無不舍。


    雲荒之外,滄海雲浮。有東西南北四海,或分七海:西方蒼茫海、棋盤海;東方星宿海、斑斕海;南方碧落海、紅蓮海;以及北方從極冰淵。


    七海之間,棋布幽溟;七海之外,又有歸墟。


    傳說歸墟在海天相交之際,虛無飄渺之間,是天上地下所有水流的最終匯聚之處。不單是江河湖海中的水,竟連那天上的銀河之水,也灌入其中。但歸墟卻不因水多而溢,亦不因水少而枯,無窮無盡,無始無終。


    上有軒轅丘,乃上古神人的葬身之地。


    那些力量淩駕於塵世的靈魂,在死後並不需要經過雲荒最北的黃泉而轉入幽冥,在死後三魂七魄便直接去往極北之處的歸墟,然後在海天盡頭獲得新生。


    “我和你同去。”白薇皇後忽地微微一笑,女神像在一瞬崩裂。


    無數的碎屑中,一雙清淩淩的眼睛從塑像裏浮了出來,澄澈無比。


    “你怎可與我同去。”星尊帝苦笑,“我一生殺戮過重,在歸墟將有長達百年的煉獄時間。而你畢生高潔,魂魄消解後便會立刻轉生彼岸,獲得圓滿來世——無論生還是死,我們畢竟不是一路人。”


    “我當然要和你同去。”那雙眼睛寧靜堅定,不容置疑。


    仿佛有些意外,虛空裏的人長久沉默下去。


    這個雲荒白族的女子,從孩童時代就和他相識,少女時代與他相愛,成年後嫁給了他。然後,和他一起征戰四方,開創新的王朝——他自視甚高,心裏一直藏著普通人不能理解的雄心和霸圖,按照自己的想法一路走下去,不顧身側的人是否能夠跟得上。


    到最後,和他並肩站在顛峰之上的、便隻有她。


    他是雲浮翼族,淩駕於雲荒一切種族之上的生命體,以超出大地上人類的智慧俯瞰著雲荒上的芸芸眾生——包括她在內。卻未想到、這一點暗藏的本心,難以消弭的自傲和對蒼生的睥睨,卻成了日後魔物附身的起源之點。


    他一直以為她隻是追隨他的——所以在那一日,發現她居然敢置疑、反抗他時,才有這樣出乎意料的憤怒和暴烈的手段。


    然而,沒有想到在千年之後,當一切就要徹底終結時,那個曾毫不猶豫背離的人,卻在最後選擇了回歸於他的身側。


    “不必。”他終於開口,聲音冷澀,“我們本就不是同路人。”


    虛空裏的那雙明亮眼睛闔了一下,露出了解的微笑表情——那麽多年了,他還是那樣的驕傲:“阿琅,不要賭氣…天地如此遼遠,時空如此寂寞,我們都不要再留下彼此一個人。”


    那句話柔和而堅定,仿如誓言,字字入骨。


    他忽然覺得心裏刺痛,再難言表。


    從雲浮城下來有多久了?九千年?一萬年?擁有著和大地上民族完全不同的漫長生命,他在雲荒上生生世世的流浪,一心一意隻為獲取更多的力量,得窺天道。一路走來,他從不在意身側的一切:因為對雲浮翼族長達萬年的生命來說,這個大陸上的一切都太過於短暫,宛如蜉蝣夕顏,朝生暮死,朝開暮凋。


    他一直都是孤獨的旅人,在不屬於自己的土地上流浪。隻有在夜晚仰望星空時,才會冥冥中感覺虛空裏有俯視的眼睛——提醒他萬仞高空上,有著他永遠無法回去的故國。


    然而,在三千年的流浪後,他遇到了她。


    當時,他化身為一個普通孩子、追隨著一個空桑老星象師學習術法,來到了望海郡的豪門白家,遇到了她。那個白族的孩子是如此的美麗聰明,宛如一顆清晨的露水,在一眼看到他時,就脫口驚覺這個同齡孩子的與眾不同。


    在白家待滿了三年後,他選擇了留下——雖然那個年老的星象師已經再也沒有新東西可以教他。但他以學徒的身份隨著師傅留在了白家,過起了一個普通少年的生活。


    他看著她一點點長大,從八歲到十八歲。


    十年的時間,足以讓一個雲荒人從孩童成長為少女,然而那段時間對雲浮翼族來說卻不過是一瞬的光陰。他凝望著她的成長,宛如看著一朵花的開放,目不轉睛,生怕一眨眼、它便會凋零成泥。


    十年裏,他並不是沒有試圖讓自己離開,但每一次最終卻還是在她的明眸下頹然放棄。他不明白自己為何會被她吸引,或許是因為她經常和他一起仰望星空——從孩童時期開始就是如此。


    那樣的靜默夜色裏,天籟和星野之下,天地如此遼遠,時空如此蒼茫,一切生命在此刻都顯得渺小短促。隻有在那個時候,他才能感覺到身側這個短促的生命和自己是對等的,她的生命與他同樣的美麗、同樣的絢爛,而不是朝生暮死的蜉蝣,朝開暮凋的殘花。


    記得某一天夜裏,她與他坐在一望無際的草坡上,仰頭看著漫天的星辰,忽然說:阿琅,你看,那兩顆靠得最近星星就是我和你呢。


    他微微的笑了,溫和地歎息,眼睛裏有著和外貌不相稱的滄桑和洞察:阿薇,你可曾知道?即便是看上去最近的兩顆星辰,它們之間也間隔著畢生無法抵達的距離。


    然而,在下一個瞬間她就側過身來擁抱了他,令他猝及不妨。


    你看,她笑著說,怎麽會畢生無法抵達呢?隻是一個伸手的距離呢!


    他忽然間就怔住了。她說話時的呼吸吹拂在他耳畔,帶著溫熱的、活潑的氣息——那是綻放的、鮮活的生命,和他上千年來枯寂平靜的苦修生活截然不同。


    自己…真的是“活著”的麽?


    在遇到她之前,自己真的是活著的麽?為什麽千年之後,他完全記不起那些歲月裏自己都做過些什麽,而所有殘留的記憶、都開始於與她相遇之後?


    很久很久了…七千年,漫長的時光幾乎將昔年所有記憶磨滅。昔時的種種雄心壯誌、霸圖偉業如今都已經黯淡無光,在光陰和宿命打造的囚籠中,他一直不曾停止過抗爭,試圖逆流而上,讓天地回複到鴻蒙最初。


    然而,唯獨不能忘記的、便是初見時的那一點刺痛和悸動。


    “阿琅,天地如此遼遠,時空如此寂寞,我又怎會再度留下你一個人。”


    千年如風過耳,最終留下的,隻有她的最後一句話。


    神廟裏忽然沒有了聲響。不知是不是幻覺,白瓔聽到了虛空中仿佛有簌簌的聲響,宛如無形中有淚水濺落。然而,不等她分辯出真假,憑空起了一陣清風,神廟裏千重帷幕一齊翻卷,向著北方悄然逝去。


    那雙明亮的眼睛瞬間消失。


    “白薇皇後!”急切間,她脫口驚呼,不舍,“可是,空桑…”


    “天佑空桑。”虛空裏,遠遠送來一聲低語,“我的孩子,希望你們幸福。”


    天地終於都寂靜了,俱滅,長夜逝去。


    外麵持續了一夜的激烈戰火終於漸漸平息,蒼白的天光從四周透了進來,被重重的簾幕阻隔,顯得黯淡而遙遠。一地的碎屑隨風起舞——那,還是神與魔的殘骸。


    天上地下,俱歸寂滅。


    “蘇摩。”白瓔站在破敗的神廟裏,在長久的失神後喃喃,“他們死了。”


    身後沒有回答。


    她愕然回頭,眼神忽然間凝固了,呼吸中止了片刻,繼而發出了一聲驚呼:“蘇摩!”


    ——身後的同伴不知何時已經靠著柱子滑落,毫無生氣的委頓在地。一直交叉抱在胸前的雙手散開了,衣襟上赫然露出大片的血跡,胸口巨大的創口顯露出來,令人毛骨悚然。


    他…他什麽時候受了傷?方才他根本沒和魔直接交手,怎麽會受了傷!


    “蘇摩!”她衝過去,俯身他從地上抱起,急促的喚著,“蘇摩!你怎麽了?”


    蘇摩沒有回答,伸手攀著垂落的經幔,似是極力想掙紮著站起,然而身體已經不受控製。蒼白的手伸向虛空,到一半就頹然垂落。


    白瓔駭然抬頭,發現他靠過的柱子上、赫然留下一道殷紅血跡!


    “撤退!撤退!”


    在黎明到來前,日光尚未從地平線那段射出的時候,連綿的呼聲響徹帝都上空。在六部之王的統一帶領下,血戰一夜的冥靈戰士紛紛勒馬,重新集結,掉頭離去,再不戀戰。


    前半夜的突襲是非常有效的,失去了主帥的征天軍團猝及不妨,匆促應戰,被冥靈軍團打了一個措手不及。天馬的雙翅在軍團裏回翔,無數的風隼從半空裏墜落,帝都被火焰映紅,地麵上四處都是墜落後燃起的火。


    然而到了下半夜,征天軍團忽然間變得井然有序起來,在統一的調度下變幻陣法應戰,進退有度分合自如,不再四處出擊,統一退回守勢,防守得滴水不漏。


    “立刻撤退!立刻撤退!——回無色城!”


    雲層灰白,漸漸變薄,朝陽即將破雲而出。帝都上空戰雲翻湧,無數風隼來往穿梭,盔甲閃爍如金鱗向日。冥靈軍團翻身上了天馬,六部旗幟鮮明,分六隊急速撤退,井然有序。忽然,黑王玄羽發出了驚呼——就在這個時候,黑之一族的部隊卻被截住了!


    一直保持著守勢的征天軍團忽然間展開了陣形,戰線在一瞬拉長,分左右翼展開,宛如鯤鵬張翅即合,在瞬間將即將鳴金收兵的冥靈軍團包抄在內!


    “九天部分九個方位死守,扼殺所有退路!”比翼鳥內,年輕的滄流少將吐出一口氣,眼神雪亮,“竭盡全力死守,不能讓一個空桑人撤走!各位,隻要堅持一刻鍾,隻要一刻!”


    隻要一刻,太陽便會躍出地平線,這些亡靈便會如冰雪般消融。


    “是,飛廉少將!”血戰一夜的戰士都筋疲力盡,但依然戰意高漲。


    “各位,拜托了。”靠著比翼鳥內的機艙,飛廉極其疲憊地喃喃,滿麵煙火之色,熏的發黑的額頭上有鮮血涔涔而下,他將手按在了心口上,低低吐出了昔日講武堂裏教官訓導過的那句話——


    “你們的路將由榮耀和夢想照亮,將一切罪惡和齷齪都踩踏在腳下!”


    叔祖…我一定竭盡全力,為守護帝國戰鬥到最後一刻。


    在黎明來臨之前,北鬥倒轉已經完成。


    黯淡的蒼青色天幕下,星辰隱約閃出亮光——破軍取代了北極星的位置。


    在那一瞬間,懸浮在白塔頂端的神廟,由內而外的放出了金色的光,熊熊燃燒,極度耀眼。忽然間,那一團光動了起來,仿佛太陽墜落,一路向著金翅鳥方向急墜而來——隻是一刹那,便將迦樓羅上正在和對方搏殺的軍人包裹!


    在金色閃電擊下的瞬間,雲煥來不及回避,發出了一聲低呼,感覺神智在一瞬間遠離。


    手上凝成的光劍頹然消失,仿佛有什麽東西急遽侵入他的身體。眼前有無數的幻影沾染浮現,猶如一閃即逝的花火——黑暗的火焰,盛放的金光,金色的雙眸…那、那是什麽?那是什麽!那…難道就是真正的“魔”?!


    “主人!主人!”迦樓羅發出了驚駭的呼聲,艙門不顧一切地霍然打開了,內裏飛出一條金色長索,將失去知覺的人卷了回去。整個機殼瞬間發出了耀眼的光,仿佛結界一樣展開,將自身的防禦力量調整到了最大限度。


    “龍!”真嵐還要繼續追擊,卻被阻止了。


    “來不及了…真嵐,來不及了。”龍神發出低低的歎息,惋惜不已,“在轉移完成之前、我們無法及時殺掉他,如今已經是太遲了——破軍已經成魔!”


    真嵐怔住,回頭看著緊閉的迦樓羅。


    “不過,魔這次雖然成功轉生,但也受到了極大的損害,無法將力量完全發揮——否則這一刻的雲煥,便能夠瞬間將迦樓羅重新驅動!”龍神抬起頭,看著半空裏的神廟喃喃,“應該是,他們兩個人聯手重創的吧?”


    真嵐不由自主地揚起頭,看著那浮在半空的神廟。


    金光盛放過後,那座懸浮的神廟忽然間仿佛就失去了光彩——喀喇聲連續不斷的傳來,仿佛由內而外的逐漸坍塌毀滅,一片一片從九天上墜落,分崩離析。


    然而,天際的一陣廝殺驚動了他。空桑皇太子側首望去,赫然看到黑衣的冥靈軍團陷入了重重的包圍——黑王玄羽正在極力衝殺,試圖帶領部下從征天軍團的圍合中突出,然而,對方軍中仿佛也有名將指點,進退之間毫無漏洞,竟一連幾次將他擋了回來。


    日光即將破雲而出。


    “龍!我們去那邊!”真嵐變了臉色,握劍低呼。


    龍神點了點頭,轉頭向著戰團掠去——然而剛靠近冥靈軍團,它震了震,仿佛忽然發現了什麽,低低長吟了一聲。龍尾一擺,一股大力將背上的人淩空送了出去!


    真嵐尚未回過神,一瞬便已經被送到了一匹天馬的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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