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不要再白費力氣了。”蘇摩唇角露出了一絲笑意,“透支太多的光陰和力量,我的身體大限已到——生死枯榮乃是天道,逆流而上是愚蠢的。”


    “不可以!”龍卻發出了低沉的厲喝:“七千年了!好容易可以掙脫牢籠,重返碧落海,海國怎麽能在這個時候失去他們的王!你決不能在這個時候倒下!”


    這是義正詞嚴的話,誰都無法反駁。


    蘇摩也沒有說話,閉著眼睛,唇角的笑意更加深了:“是麽?…因為子民希望我活下來,希望我能帶領他們重返故園——所以,我必須苟延殘喘的活著?”


    他霍然睜開了眼睛,深碧色的雙眸裏透出一種淩人的光,一字一字地開口——


    “可惜,從一開始,我就不是你們所希望的那種王。”


    “我不為任何人而活,隻聽從心的願望——我一生都在為這種徹底的‘自由’奮鬥,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所以,到了現在,我也要做出自己的選擇。”


    飛舞的靈珠在他眉心停頓,龍神長久地沉默,內心似也在掙紮著取舍。


    “那麽…”最終,龍神開口了,“你的選擇,又是什麽?”


    蘇摩從胸臆裏無聲吐出一口氣,感覺那種衰弱已經侵蝕到了骨髓裏。他凝視著頭頂的天光和水光,唇角慢慢露出一絲不可捉摸的笑意——


    “我的選擇?龍,替我把哀塔女祭叫過來吧…”


    鏡湖底下複國軍大營的祭壇上,忽然掠過一道金色的光。潛流洶湧,無數的水草紛紛避開,露出了祭壇底下的一扇小小的門來。


    金光隻是一閃,便掠入了小門背後,凝定在地上,化為一條蟠龍。


    門一關,祭壇底下便又陷入了密閉的陰冷氣息裏——千古沒有人曾進入過這裏,誰能想到這樣一個小小的門背後,卻隱藏著大得令人吃驚的空間。


    巨大的密室內一片黑暗,隻點著一支小小的白色蠟燭。


    蠟燭下,盤膝坐著一個纖秀的人影。


    那個人靜靜匍匐在黑暗最深處,身側隻點了一支白色的蠟燭。她低著頭,深藍色的長發如同水藻一樣垂落到地上,她穿著一件樣式奇特的大紅色衣服,衣裾竟然拖在地上長達一丈,襯得那個人仿佛就坐在一片燃燒的烈焰上。


    在龍神掠入的刹那,她靜靜地抬起了頭,優雅地行了一個禮:“神啊,七千年後,我終於又看到了您。”


    龍在黑暗裏看著她,在微弱的白色燭光下,她的額角光潔而睿智,那樣的輪廓隱約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熟悉,宛如宿命的陰影。她抬頭寧靜地看著神祇,於是它便看見了她奇異的眼眸——那是一雙不屬於海國人的、火焰般的眼眸。


    “溟火。”龍低吟了一聲,眼裏湧出柔和的表情,看著那個坐在黑暗裏的女子。金光一閃,已然盤繞在她身側。龍輕輕低首,觸摸到了她的頂心——她身體竟然是熾熱的,完全不同於一般鮫人的冰冷,仿佛有火在身體裏靜默地燃燒。


    龍神看著紅衣女子,欣慰:“女祭,你從哀塔裏出來了麽?”


    “是的。”她抬頭看著神祇,臉上的表情似悲似喜,再度以優雅的姿態恭謹地行禮,用額頭觸碰它的金鱗:“神,無論滄海桑田,溟火都會回到您身畔。”


    那一刻,龍神明月般睿智深沉的眼睛裏,也閃過了一絲晶瑩的光亮。


    “真是難為你了…”龍神喃喃歎息,“七千年前純煌戰死後,我又被困在蒼梧之淵——我聽說過你後來的事。”


    海國的神祇垂下了頭,用尾巴輕輕拍打她孱弱的肩膀,似是無聲的安慰。


    “純煌…純煌,真的死了麽?”溟火抬起了頭,仿佛想哭泣,卻最終無淚——或許,是因為身體內火焰的力量,讓所有的淚水都已經被灼幹?


    ——這個紅衣女子,是被海國子民稱為“哀塔女祭”的人。


    哀塔一族,是海國裏僅次於海皇的尊貴血脈,封地位於璿璣列島西北方的怒海。


    這是極其尊榮的一族,世襲著女祭司的位置,掌握著火的力量,在海國中的地位僅處於海皇之下,和被封為武神將的那迦一族相當。除了侍奉龍神之外,祭司還承擔著海國內的諸多要事:占卜預測吉凶,舉行祭典,甚至下一任海皇的人選、也由她來最終確認。


    七千年前,空桑軍隊第一次入侵碧落海,海國奮起反擊,便是由武神將那迦和女祭司溟火聯手迎戰,最終將六部的侵略者趕回了雲荒。


    然而,星尊大帝隨之而來,手握辟天長劍親征碧落海。


    和那位千古一帝激戰數月後,海國終於不敵。


    眼看碧落海成為一片血海,鮫人即將遭到滅頂之災,女祭溟火不顧一切地奔回了平日修行的哀塔裏,跪在神靈麵前許下了願望,希望九天上的神靈能保住海皇的血脈和力量,讓海國不至於湮滅。祈禱過後,隨即毫不猶豫地投身烈火。


    那一瞬,九天上的“神靈”被驚動了,終於從天空裏伸出了庇佑之手。


    在征服了碧落海後,星尊帝的軍隊曾經登上過哀塔。然而那座號稱海國裏最神聖的塔裏什麽都沒有,四壁上隻有烈火焚燒的痕跡,卻看不到一塊枯骨。


    當軍隊準備進一步搜索時,大海上忽然風起雲湧。


    停在哀塔附近的船隊在一瞬間被可怖的巨浪打翻,那片寧靜的海裏似乎有烈焰從水底燃起,將侵略者的巨舟焚燒殆盡。隻有少數的士兵逃了回來,在回顧時,駭然看到那片海交織著紅黑兩種顏色,波浪如同小山一樣不停的移動,將所有進入哀塔周圍海域的船隻粉碎。


    海天之戰結束後,那一片海成了禁地,被所有海上的商人稱之為“怒海”。有傳言說女祭溟火的魂魄融入了這片海,因為亡國而日夜憤怒悲,所以此處波浪滔天,無舟可渡。


    然而,沒有人知道,七千年前舉火自焚的女祭其實並不曾真正死去。在呼喚出神靈後,作為代價、女祭被生生地封印在那座孤獨的哀塔裏千年。她的生命被停止了,隻是靜默地等待著海皇複生、龍神騰出蒼梧之淵的時候。


    她與世隔絕,不能走出哀塔一步,卻能通過水鏡看到這天地間的一切,並將預言通過海風傳遞給七海之內幸存的同族——她預言說:海皇血脈並未斷絕,背上負有龍圖騰的男子、必將成為海國新的王者,而鮫人一族將會有重新回歸碧海藍天之下的一日。


    她的預言,七千年來如風一般在族人中流傳,成為鮫人代代不放棄的精神力量所在,讓渴求自由的信念如星火在奴隸們心頭燃燒。


    終於,在七千年後,滄流曆九十一年,海國新的王誕生於青水之上,龍神衝開了金索,騰出了蒼梧之淵——在劇變發生的瞬間、七海都起了巨大的轟鳴和呼應。


    她在遙遠的哀塔裏睜開了眼睛,七千年前的符咒一瞬破裂。


    然而,在睜開眼的一瞬間,她就知道、她的王已經死了。


    雖然九天上的“神”曾經答允了她的願望,然而純煌畢竟還是死了…那個在碧落海深處對她寧靜微笑過的王、那個在星盤前虔誠向她詢問命運的王,那個不願當帝君卻被命運硬生生推上玉座的王——她曾發誓不惜一切侍奉的純煌殿下,已經在七千年前就死去了。


    原來,神也有做不到的時候。


    身體裏的烈火仿佛一直在燃燒,灼烤著她的身心,也灼幹了心裏的最後一滴淚。


    “龍神,雖然純煌已經死去,但溟火的心意未曾改變。”她靜靜地開口,仿佛下了最終的決心,“溟火醒來,唯一的目的就是協助族人、在碧落海的廢墟裏重建海國。”


    龍神無言地看著跪在眼前紅衣的女祭,沉聲:“女祭,新海皇想見你。”


    “是。”溟火低頭領命,眼裏卻有忍不住的光芒。


    ——七千年了,純煌的繼承者、隔世而出的新海皇,究竟是什麽模樣?


    碧水離合,金色的帳子裏,四角的流蘇隨著潛流飄蕩。而那個靜默地臥在榻上的男子就這樣麵無表情地看著周圍的一切,眼神陰鬱而空茫。


    溟火隻看了他一眼,便露出了震驚的表情——太像了!


    一模一樣的麵容五官,那一瞬,她幾乎以為是純煌再度複生。


    然而,當他的眼神轉過來時,她便知道自己錯了——那樣的眼神,仿佛隱藏著看不見的冰冷的針,森冷而詭異,一眼便可以刺入人心的最黑暗部分,和純煌那種寧靜寬容的神情完全格格不入。


    “溟火女祭?”榻上的人開了口,低低地叫她的名字。


    “拜見海皇。”她在榻前跪下,捧起了他冰冷的手,恭謹地俯下身,將嘴唇印上冰冷的十戒,“七千年了,請容許我…感受您的存在。”


    蘇摩沒有動,覺得那印在手背上的唇如同烈火般熾熱。


    “您一定吃了很多苦,”她低聲說,“在海國覆滅前夜,我曾經占卜過。下一任海皇的血脈將在七千年後誕生,帶領我們回歸自由——但是,那會是一個痛苦的過程。”


    她抬起頭看著他:“對於您來說,所有的一切,都開始於結束之後。”


    那樣的話在耳畔回旋,讓蘇摩怔住——這,不是那個苗人少女在慕士塔格的雪地裏,為他寫下的判詞麽?原來…早在七千年前,他的命運便已經鐫刻在了遠古黑夜的星盤上?


    他望著女祭,忽然間神色有些譏誚:“你,能看到我的未來麽?”


    “如果你能看到我的未來,”蘇摩冷冷開口,“就應該知道——我馬上要死了。”


    “海皇!”溟火不可思議地驚呼起來,“這不對!不應該這樣!”


    “不應該怎樣?”海皇嘴角付出一絲冷冷的譏誚。


    “您不應該命絕於此刻!”溟火抬起了眼睛,望向水色之上的天空,仿佛也察覺了星宿的變化,臉色蒼白,“不,不,這不對…為什麽您的星辰移動了位置?和您的星辰並行的那顆星又是什麽?不應該這樣…我要去看星盤!”


    “不必看了。”蘇摩忽地大笑出聲,從榻上支起了身子看著她,一字一句——


    “溟火女祭…我告訴你,所謂的宿命、已經在我的手裏改變了。如果你以為可以在七千年前就可以看穿我這一生存在的意義,那麽,你大錯特錯。”


    紅衣女祭怔在當地,看著新海皇深碧色眼裏的光,禁不住地微微顫栗。


    ——這…這是什麽感覺?如此邪異而淩厲,肆意而強烈,如狂風般掠過一切,竟然可以無視宿命和輪回!這個人,真的是純煌的繼承者麽?


    “那您召喚我來,是為了…”她喃喃。


    “是為了借助你的力量。”蘇摩忽然扣住了她的手腕,將她拉近身側,冷冷注視,“我用星魂血誓打亂了整個星盤——溟火女祭,你的唯一責任、便是協助我,將這個紊亂的局麵收拾善後…明白麽?”


    冰冷的手,扣在了她熾熱的腕脈上,漸漸收緊。


    他將心底的所有想法,通過念力無聲無息地傳達給了女祭。溟火愕然望著那一對碧色的眼睛,忽然明白了海皇的意思,漸漸全身顫栗。


    “女祭,等所有一切都完成後…”蘇摩抬起眼睛,靜靜凝視著金帳頂端——那裏波光離合蕩漾,宛如夢幻。身體在無聲地潰敗衰朽,然而他的聲音卻輕如夢寐——


    “讓我安眠於大海。”


    這一夜,對帝都所有人來說,都漫長得如一個醒不來的噩夢。


    無數的火焰從天空墜落,宛如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盛大煙花。然而,漫空掉落的,卻是燃燒著的生命——冰族人以為縱橫雲荒無所不勝的征天軍團,在一夕之間遭遇了慘烈的損失,九天九部八百多個精英戰士隻有六百不到生還。


    整個帝都裏沒有一人入睡,所有人都從家中逃到了街道上,你擁我擠、爭先恐後往外奔逃——巡夜的禁軍根本無法維持秩序,洶湧的人群在恐懼和慌亂中開始不顧一切的奔逃,從禁城裏開始奔出,一路逃離戰火的中心,朝著外部狂奔而去。


    禁城、皇城、鐵城,原本從來無人敢逾越半步的城門被驚懼的人們一重重推開。無論是禁城裏的門閥,還是皇城裏的貴族,此刻都顧不得什麽等級階層之分,洶湧地逃入了帝都最外圍的鐵城裏,和那些工匠們混在一起,驚駭交加地看著帝都中心上空的戰況。


    鮮血、慘呼、烈焰,在黑夜裏燃遍了伽藍帝都。


    歌舞升平了百年,帝都裏的所有人都已經不再熟悉這種戰爭動蕩的場麵,隻在其中顫栗不已。佇立千年的白塔轟然倒塌,滄流貴族們凝望著虛空裏如雲般密布的冥靈軍團,閃電般穿梭的金色巨龍,不由得臉色蒼白。


    夜幕下,巨大迦樓羅金翅鳥停息在斷裂的白塔上,帶著不屬於人世的金色光澤。不少滄流冰族跪下來對其痛哭,祈求至高無上的智者大人能夠保佑這個國家,讓這一架媲美的神器在這一瞬騰飛,迎擊那些闖入者——然而,迦樓羅停在那裏,一動不動。


    所有人都以為這將會是覆滅的一夜。


    幸虧,再長的夜也終有盡頭。


    在一道金色閃電從高空擊落的瞬間,迦樓羅金翅鳥終於呼嘯而起!


    日光從薄雲後射出的瞬間,籠罩在帝都上空的黑夜被驅走了。


    冥靈軍團在一瞬間匆匆撤離,半空裏隻餘下了征天軍團。金色的迦樓羅懸浮在帝都上空,仿佛一片浮雲,在帝都地麵上投下巨大的陰影。戰鬥嘎然而止,沒有主帥的號令,數百風隼登時失了主意,戰士們左右顧盼,下意識地向著那架沉默的金色迦樓羅靠近。


    巨大的金色飛鳥停駐在萬丈高空,向帝都所有人召示著一種超越人世極限的力量。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鏡歸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滄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滄月並收藏鏡歸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