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願意!”


    眾人愕然,還沒明白過來原來那個新娘子竟然一直在裝瘋賣傻。隻有音格爾大笑起來,用力擊掌,狼朗第一個反應過來,也帶頭喝起采來。


    掌聲剛開始是零零落落,然而漸漸的大家都反應過來,知道空寂大營裏畢竟還是飛廉作主,想想這其實也算是完璧歸趙,能再結前緣也算是一段佳話。於是滿堂的賓客都發出了恭賀的聲音,湮沒了這一對新人——卻無人看到新娘埋首於飛廉肩頭,淚水已經無聲地濕透了重衣。


    原來,童年時的預言是靈驗的:她是一個幸運的女子,將會得到一個很好的歸宿。即便是在滄海橫流的亂世中,當旖夢破碎、流落天涯之後,曆經了那麽多的磨難,竟尤自還能找到一枝良木可依。


    她應該感謝上蒼的仁慈,也將以餘生來回報。


    不同於西荒那一場熱鬧而一波三折的婚禮,在和空寂之山相距千裏的帝都內,入夜後卻是一片寂靜,仿佛一座死城。


    金色的迦摟羅披著月光,在上空凝定不動,無數紅光從剛剛血戰完畢的葉城升起,如縷不絕,最後消失在迦摟羅的底艙內。密集的烏雲簇擁在周圍,仔細看去、卻是無數匍匐於下的鳥靈。


    “啪!”寂靜中,手再度狠狠拍在金座上,留下深深印記。


    “主人,請息怒…”瀟的聲音帶著怯意,“都怪瀟沒用,不能幫你阻住飛廉。”


    雲煥冷哼一聲:“不關你的事。”他的手漸漸握緊,指甲刺破了掌心,低聲咬牙:“隻是湘這個賤人,居然在我麵前帶走了飛廉!她居然還活著!她居然還敢出現在我麵前!”


    “…”瀟不敢答話,沉默。


    “可恨!那一群家夥居然還逃往空寂之山,拿師父來要挾我!”雲煥隻覺得心裏有無數聲音在呼嘯,那種殺氣幾乎要衝破他的軀體,將他徹底吞噬。他顫抖著抬手按在心口,眼神變幻——血洗帝都之後,那種虛無和茫然差一點將他擊潰。然而,此刻一念及此,心底裏的仇恨再度被激發出來,殺意凜冽,重新充實起來。


    那群該死的家夥,居然敢拿古墓來要挾他!


    他不敢想象飛廉和狼朗去了西荒後會把那座古墓怎樣。如果…如果師父的遺體遭到絲毫損壞,如果他們敢對其有絲毫不敬——他發誓:就是把整個雲荒都毀滅,也要讓每一個參與過、哪怕觸碰過一塊墓石的人得到報應!


    雲煥頹然將手捶在座位上,嘴角抽搐了一下。


    “瀟,你的情況如何?”他壓低聲音問。


    “修複接近完成,”瀟回答,聲音略微顫抖,“又…又要開戰了麽?”


    “是!”雲煥側過頭:“追擊帝國餘黨的事暫時放在一邊。明夜開始,集中兵力與空桑海國交戰——務必要在三個月內平定東澤局麵!”


    “是…”瀟默默點頭,暗自咬緊了牙。


    “我下去一下。”雲煥站起了身,“在這裏睡不著。”


    “是。”瀟知道他要去哪裏,隻是默默點頭——主人並不喜歡這裏,更少在迦樓羅裏過夜,連日來都要回到被重新修複好的甘泉宮去。


    在他離開後,她寂寂地坐在黑夜裏,許久不動。一滴淚水從眼角滑落,錚然落地為珠。主人走了,她又將獨自陷入無窮無盡的噩夢裏…麵對著一張張死去族人的臉。


    今夜,那些文鰩魚還會不會飛來呢?會不會帶來那些指責和咒罵?


    在族人看來,自己定然是千古未有的叛徒吧?


    她俯身看向大地。大地上,無數的生靈在死去,那些人的魂魄如縷不絕地從地麵被抽取,漸漸融入迦摟羅的內艙,在紅蓮烈火裏煉化,成為這具殺人機械的原動力所在。力量每增加一分,她就覺得心中的苦痛增加一分——為什麽?為什麽在與迦樓羅合而為一、成為曠古未有的殺人機械時,不把她的心也一並變成鐵石呢?


    如果這樣,在麵對這種與故國開戰的命令時,也不會感到如此生不如死吧?


    湘…你我雖然並稱軍團兩位擁有最高技能的傀儡,但我們的目的和信念卻完全不同——或許在別人看來,你崇高、我自私,但我們卻同樣曾背棄了無數人,傷害了無數人,隻為自己心裏認定的那個信念血戰到底。


    但,如今你卻在戰火中不惜一切的救了飛廉。


    複國軍的女英雄啊…是否你的心裏,也曾經有過如此苦痛的掙紮和取舍?


    在破軍少帥的命令下,帝都調集了最好得工匠夜以繼日的開工,所以重修這座甘泉宮隻花了兩個多月的時間。如今這座位於皇城西北角的宮殿又恢複了原來的華麗齊整,宛如從未遭受過兵火一般。


    雲煥悄然踏入了庭院,輕輕推開門,回到了熟悉的地方。


    ——然而,景物依然,人事卻已全非。卻再也沒有長姐溫柔寧靜的笑容迎接他,也沒有活潑任性的小妹躲閃著在門後看他。重新回到這裏的他,早已是一個天地背棄的魔。


    他悄然走過花園,眼裏的金色光芒一寸寸的黯淡。在推開最後一道內堂的門時,他的手頓了一下,垂下了眼睛,在門外恭謹地低語:“師父,徒兒來看您了。”


    在通報過後,他才小心地推門入內。


    門一開,室內一燈如豆,無數帷幕在夜風飄飄轉轉,宛如千片白雪。


    千重帷幕背後,一張素白如蓮的臉藏在光下,寧靜而恬淡。那個人仿佛是在輪椅上睡去了,閉目不答,麵容安詳。長長的頭發直垂到地上,在帝都清冷的風裏一動不動。


    雲煥踏著一地的月光走進來,在十步開外駐足。


    這一幅畫像出自於帝都最好的畫家之手,美麗寧靜,栩栩如生——重新修建甘泉宮,是為了給自己的過去所珍視的人留下一個紀念。殿堂裏供奉著那兩個女子的畫像,一個是他血脈相連的長姐,另一個則是他畢生無法忘記的引導者。


    巫真雲燭的相貌,帝都裏見過的人也並不少,所以很快便能畫的栩栩如生。然而對另一個女子從未謀麵的女子,畫家們卻始終無法順利繪製——然而暴虐的破軍卻出人意料地耐心,不厭其煩地一次次對繪畫者描述,每一次的語調都溫和而舒緩,似乎沉迷於某種難得的美好回憶裏。


    然而畢竟不曾親見,畫者的筆下始終缺了那種獨有的神韻,不是過於美豔、便是蒼白寡淡。居上位者在憤怒之下一連處死了多位畫家,直到最後一位才覺得稍為滿意——而那個聰明的畫家,是在計窮之下、直接使用了神廟裏創世神的雕像為原型。那樣寧靜悲憫、幻化萬物的神色,和記憶裏那張蓮花般的素顏居然不謀而合。


    有一道玉石的香案放在畫像麵前,上麵陳列著諸多世上罕見的奇珍異寶,而居中卻赫然是一盤桃子,雖然已經過了春季,卻顆顆飽滿,依然如新采下般鮮美。


    “師父,”他屈膝跪倒在香案前,將雙手放在案上,低頭輕聲喃喃,“您知道麽?事情已經無可挽回了——我殺了白瓔師姐,還要殺西京師兄…我最終要把空桑和海國都滅了。”


    您說過的話,徒兒終究一句都做不到…您的在天之靈,能不能閉上眼睛不要看?您的徒兒,如今已經變成了您最痛恨的模樣了…可是,如果不這樣,我早就活不下去了。我不甘心就那樣死…師父,我不甘心!您知道麽?


    他輕聲喃喃,眼裏的金色光芒漸漸熄滅。


    冷月的光斜斜照入,帷幕在夜風裏無聲飄轉。戎裝的軍人終於睡去了,和衣臥倒在案前,安靜得宛如一個孩子。


    海皇的驟然離去,給正在進行戰鬥的複國軍帶來了措手不及的慌亂。


    遠在東澤的龍神聽聞這一消息,立刻舍下了前線的同族戰士臨時返回,和複國軍大營裏的諸人會合商議。這一來,才發現除了一起消失的溟火女祭,竟然連藥師治修都不知道海皇離去的原因。


    “已去往哀塔,勿念。十月十五之夜,當歸來同戰於鏡湖之上。”


    炎汐的手裏托著一張信函,上麵疏疏朗朗一行字,卻是海皇的手筆——十月十五之夜?為什麽會選擇這樣一個半年後的日子作為歸來的日期?


    龍神看著那張信箋,沉吟了很久,搖了搖頭,仿佛明白了什麽,卻終究沒有說話。


    “通知空桑這個消息了麽?”它問。


    “已經通知了。”虞長老回答,“空桑也非常吃驚。”


    “那邊如何回複?”


    “稟龍神,真嵐皇太子來大營裏看過,隻是…”炎汐頓了一頓,“隻是皇太子妃白瓔,據說在和破軍交手後身受重傷,並不曾前來。”


    “重傷?”龍神神色肅穆,微微搖了搖頭。


    “為了迎回最後一個六合封印,太子妃與破軍狹路相逢,力戰不敵。”


    “原來是那一戰啊…我在東澤也看到了,”龍神發出了低吟,感慨,“九個太陽墜落鏡湖,末日一般的景象——太可怕,太可怕了…不能再容許魔的力量繼續擴大了!要知道,魔可以在殺戮中汲取力量,越是久戰、它的力量就會越發強大!”


    “是。”諸人悚然,手握緊。


    “既然如此,在海皇不在的時間裏,還請碧統領複國軍,去往澤之國和西京將軍會合,”沉吟過後,龍神有了決定,“左權使,請你留在複國軍大營,主持大局。”


    “是!”碧和炎汐雙雙屈膝對神袛下跪。


    然而,此刻卻聽身後一個聲音低低道:“龍神,請讓我也回東澤去。”


    所有人詫異地回身,卻看到了一個瘦得脫了形的女子——如意夫人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後麵,麵容蒼白而憔悴,隻有眼神奕奕閃亮,仿佛一個熱病患者。日前高總督在息風郡遇刺,如意夫人受到極大的打擊,精神幾乎崩潰,不得不將其迎回大營休養。然而想不到剛到這裏沒幾天,她卻已經執意要返回前線。


    龍神微微一怔:“你剛回到大營,尚未得到真正的休息。”


    “我不需要休息!”如意夫人蒼白了臉,聲音顫抖,“大家都在戰鬥,為什麽我要躺在這裏休息!——我沒有受傷,我還能戰鬥!我想要回到東澤去!”


    “不,我不能答應你。”龍的聲音悠長而低沉,帶著悲憫,“如今你心裏隻有死的意誌,去了那裏也於事無補…我不能讓你去送死。”


    如意夫人低下了頭,肩膀劇烈顫抖:“那麽,您就讓我在這裏等死麽?”


    “如意,海皇走之前的最後一個命令,就是把你接回大營來,”龍神歎息,低聲,“他很擔心你…海皇看似無情,對在意的人卻用心極深——你曾親手帶他長大,應當明白他最後的苦心,不至於辜負。”


    如意夫人全身一震,終於忍不住發出一聲啜泣,以手掩麵。


    “少主他…”如意夫人在水底跪倒,發出了再也無法掩飾的痛哭,“他、他心裏的苦,比我更深萬倍——如意、如意我又怎敢自毀自傷?”


    龍神俯視著水底痛哭的女子,長長歎息。


    那笙抓著如意夫人的手,不知如何安慰,隻覺的心裏也是酸楚難言,忍不住鼻子發酸,哽咽起來——來到雲荒不過一年多,然而這一路,卻看過了太多的悲歡離合。為什麽其他所有人,不能象自己和炎汐一樣好好的在一起呢?


    “那笙,麻煩你帶她下去休息吧。”炎汐低聲對少女囑咐。那笙聽話地點了點頭,將如意夫人攙扶起來,悄然退了下去。


    龍神重新把精力聚集回了正事上:“西荒方麵如何?”


    “稟龍神,破軍追擊葉城門閥軍隊,已經將對方圍困在空寂山腳下,”碧負責著西方的戰場,當下出列稟告,“不過不知為何忽然停住了軍隊,不再推進——目下飛廉少將執掌空寂大營,與其相持不下。”


    在說到那個名字的時候,她的聲音出現了細微的波動,隨即緊緊咬住了嘴唇。


    “能令破軍收手,實在令人詫異…”龍神若有所思。


    “此外,盜寶者之王音格爾也帶領人馬離開烏蘭沙海的銅宮,參與了西荒的角逐。應該是真嵐皇太子與其結盟,達成了守望相助的協議。”碧調整了一下情緒,繼續稟告,“龍神,屬下還打聽到一個消息…”


    她頓了頓,壓低了聲音:“湘…如今也在空寂大營。”


    大營裏所有鮫人戰士悚然動容,連龍神都變了表情。


    ——湘,作為複國軍在滄流帝國裏埋伏最深的一顆棋子,一直在軍方最高層裏活動,十幾年來送回許多珍貴情報,挽救了無數族人的性命。而這一次在奪回如意珠的行動中更是居功至偉,作為族裏最強的女戰士,令所有族人都為之讚歎和敬仰。


    然而,在葉城的海魂川猝及不防地被覆滅後,湘就和大營失去了聯係。甚至後來真嵐炎汐雙雙入城,救出了霍圖部一行人後,也始終不見她的下落。所有人都以為當時已然身負重傷的她、必定是和其餘戰士一樣殉國了——卻不料,居然出現在大陸另一端的空寂之山!


    “是被扣押了麽?”龍神低聲,“定然要不惜代價的營救。”


    “不,不是扣押。”碧輕聲,遲疑了一下,“聽說…是她親自駕駛著比翼鳥,從破軍手裏救下了飛廉少將。”


    此語一出,全場皆驚。長老們麵麵相覷,不敢相信。


    “湘,救了一個滄流冰族麽?”龍神沉吟。


    “是。”碧回答。


    龍神有些微的好奇:“為什麽?他是一個怎樣的冰族?”


    “稟龍神,他是一個…”碧的聲音再度出現了波動,將身體深深伏下,終於一字一句回答,“飛廉少將他是一個好人,和其他門閥貴族都不一樣——我想湘也是這樣認為的。”


    那樣的話從暗部隊長口中吐出,不由讓飽受冰族欺淩的鮫人吃驚。聯係起多年來她和飛廉的關係,一時間水底竊竊私語四起,各位長老眼神複雜,有鄙夷有懷疑,交頭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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