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了?”孔雀一個箭步上前,扶住了他的肩膀,卻發現他的肩上瘦骨支離,幾乎硌痛了自己的手。他吃驚於同伴在短時間內的驚人消瘦,卻更震驚地看到溯光捂著嘴劇烈咳嗽,指縫裏卻點點滴滴沁出了鮮血來!


    “天!你這是——”孔雀連忙扶著他站穩。溯光卻搖著頭,斷斷續續地道:“不…我沒事。隻是、隻是…咳咳,在密林裏受了一點濕氣風寒。不、不礙事…”


    “他娘的,這哪裏是風寒!”孔雀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龍,這段日子你太累了,鮫人的體質天生就弱,怎麽吃得消?我看還是先別忙著趕路了,得先好好養傷。看你這樣子,估計撐不到魔複蘇自己先去黃泉路了!”


    “我說過不要緊!”溯光卻一反常態地發了脾氣,咬著牙,“從東澤這裏到西荒盡頭,路途遙遠。現在已經快三月了,為了趕時間,幹脆橫穿鏡湖從水路走吧——”


    “橫穿鏡湖?”孔雀對這個提議有些吃驚,然而溯光已經一腳踏入了青水裏,雙足在一瞬間合攏,成了魚尾的形狀,準備潛泳而去。


    “好吧。去就去,最多用術法劈開水路就是。”孔雀嘀咕著,將袈裟脫了下來卷好,摸了摸光頭,“不過醜話說在前頭,鏡湖這條線路可不好走,萬一出什麽事你得幫我一把!”


    溯光點了點頭,忽然停住了。


    “怎麽?”孔雀問,卻見水波粼粼,忽然有一條魚從青水上逆流而來,忽地躍起——那條魚全身雪白,雙鰭如同翅膀一樣鼓動,居然飛上了半空,停在溯光的麵前,腮幫子一鼓一鼓,似乎無聲地張口說著什麽。


    “文瑤魚?”孔雀愕然,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東西。


    然而,溯光卻沒有回答,聽著魚兒說著什麽,臉色越發蒼白。許久,他歎了口氣,用孔雀聽不懂的語言對著文瑤魚說了幾句,然後抬起手撫摸了一下那條魚的脊背,低聲:“就這樣回複我的父皇吧…辛苦你了。”


    文瑤魚撲扇著雙鰭,戀戀不舍繞著他飛了一圈,最終一頭紮入了水麵,迅速遊走。


    “你和那條魚說了什麽?”孔雀在一旁忍不住好奇。


    “一些關於海國的事。”溯光低聲,卻不多說,“我離開得太久了,海國發生了很多事,父皇希望我能盡快回去處理——隻可惜,我做不到。”


    孔雀不由得苦笑了起來:“你父皇一定很生氣吧?生了那麽個兒子,居然把雲荒的事情看得比海國更重要。”


    溯光也是苦笑,隻道:“我們還是盡快趕去破軍那邊。”


    “好,我修煉有劈水術,可以入水行走。”孔雀接著把襪子也脫了下來,赤足走下青水去,卻回頭嘀咕,“不過鏡湖裏多水怪幻境,我怕這樣一路過去,就算路線縮短了,一路上花的力氣也不合算。還不如…”


    就在那一瞬,他的話語停頓了。


    “龍?龍?”他涉水衝過去,一把將那個人從青水裏扶起。溯光緊閉雙眼,臉上蒼白地可怕,身體早已毫無知覺,在水裏載沉載浮。隻有血一滴滴從嘴角沁出,混合著水藍色的長發,在青水裏蜿蜒散開。


    孔雀怔怔地看著這張忽然失去了生機的臉,心情沉重。


    是的,他是太累了吧?這幾個月來,龍風塵仆仆地奔波於雲荒各地,幾次身負重傷。這一次南迦密林之行,他更是親眼見證了星主的去世,雖然孔雀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但看到辟天劍都已經不在龍的身側,便可以料想那一場戰役的慘烈,劍斷魂散,浴血而返。


    ——此刻的龍,已經是強弩之末,然而卻還是用盡最後的力氣分開了他們兩個,不讓他們自相殘殺。這個鮫人,雖然是海國皇太子,卻為了雲荒在拚命啊…


    “阿彌陀佛…”孔雀低低念了一句,將昏迷的人從水裏背了起來,“不過,你就算要拚命,也得先留下一條命來吧?”


    —


    “開什麽玩笑?星主都已經死了,這事兒還要繼續折騰?”


    這邊,沿著小道一路飛奔的清歡正在嘀咕,滿肚子不以為然:“這一群人神神叨叨的,整天什麽命輪,什麽魔物,什麽迦樓羅——要弄自己弄去,憑什麽要老子和你們一起去做這些莫名其妙的事?老子還有偌大家業要看管呢!”


    清歡往自己的掌心啐了一口,用力擦了擦皮膚——隨著星主的死去,那個金黃色的命輪也沉寂下去了,不再發光,不再轉動,甚至也沒有一絲灼熱。就如同死了一樣。


    “真不錯,這下徹底解脫了。”清歡覺得輕鬆無比,吹了聲口哨,“以後總算不用被師門的誓約束縛,需要聽從什麽‘命輪的召喚’了,想幹嘛就幹嘛,自由自在!”


    一身輕鬆的商人沿著道路飛奔,行出數裏遇到了驛站,買了一匹馬,數囊酒,翻身而上,直奔北越郡的雪城而去——在那裏他還有五家商號,去年的賬目一塌糊塗,該交的利潤也一直拖著沒有上交。既然自己到了東澤,還是得去順路收一趟賬。


    清歡在馬上愜意地喝著小酒,想著即將進賬的滾滾金銖,想著在葉城等著自己的美人傅壽,隻覺得神清氣爽洋洋得意,大有從此天高地廣任鳥飛的豪情。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夜來已經不在了。


    “唉…”想到這裏,他歎了一口氣,心情又沉重了起來。


    從慕容雋到白墨宸,自己這個小師妹在這一生裏總是遇人不淑,偏偏又死心眼,不懂得放棄。為那兩個人所累,她這一生到底有過多少明亮快活的日子呢?而到最後,她也沒有死在天下最可怕的神秘組織的刺殺裏,卻死在了所愛男人們的手裏——這到底是什麽樣令人哭笑不得的悲哀命運啊。


    清歡苦笑起來,在馬背上喝了一大口酒,搖頭。


    她這一生,如果沒有遇見這兩個人就好了。那個葉城蓬門小戶裏的好人家女孩,如今應該早就嫁做人婦,洗手作羹湯,膝下子女成行了吧?


    隻是,命運從來都不因為人的訴求而改變。


    在當代劍聖清歡奔馳於古道,為即將失傳的劍技而煩惱時,在不遠處的北越郡雪城裏,一場奇特的對抗卻在悄然延續。


    二月即將結束,大地回春,即便是寒冷的北方也開始轉暖。雪已經漸漸止住了,這個城市從大雪中漸漸蘇醒。


    然而,在白雪尚未在春風裏融化時,一場悄然殺戮卻在這個平靜古老的城市裏展開——短短半個多月裏,城中竟然有十幾個人忽然失蹤。


    鮮血在皚皚白雪下縱橫流淌,消失不見。


    那些人都是在黃昏時分消失的,有些位於遠郊,有些位於城中,身份也不一,有些是體麵人家,有的卻是街頭小販——剛開始大家都以為這些是偶然的、獨立的幾起事件,並未將這些案子聯係在一起。然而,在接下來的半個月內,事情卻持續地惡化,幾乎每天都有一個人失去蹤影。


    當第十五個人失蹤時,北越郡的郡府終於被驚動了,開始在城門口懸掛告示,並派出了衙役在城裏到處巡邏和搜尋。雪城一向平安,從未出現過這樣奇詭的案子,所以衙門上下都如臨大敵。


    “請問,府裏最近有人失蹤嗎?”夕陽下,官差走入冷清的烏衣巷,敲開了一扇門,客氣地詢問主人,“如果有看到可疑的人,請及時到郡府裏稟告——最近外麵可不太平,府裏也要小心。”


    “在下並不曾看到過可疑的人。怎麽,外麵出什麽事了嗎?”一個披著白狐裘的男子拉開門,淡淡地回答者前來詢問的官差,不卑不亢。他衣衫華美,眼神是深沉的黑。對於每一個問題他隻回答了幾個字,滴水不漏。或許因為身體虛弱,當官府問完了問題後,臉色蒼白的男人沒有多客套,便隨手把門關上了。


    “這戶人家是剛剛不久前從外地搬過來的,不聲不響地買下了這個宅子,”小衙役對著旁邊的官差匯報,一邊在冊子上做了一個記號,“這人應該很有錢吧?你看,這宅子有三進,足足一百畝地,沒有上千金珠是買不下來的。”


    “嗯。”官差是個四十幾歲的中年人,精明幹練,在公門裏混了多年。在門合上之前,他看了一眼裏麵——果然庭院深遠,飛簷畫棟掩映在樹木之間,黑沉沉的看不太清楚,卻不知怎的令人心下一動。


    官差帶著小衙役轉身走開,走向巷子深處的另一家。


    “但…如果那麽有錢,怎麽會主人家親自來開門呢?”小衙役卻是個機靈人,一邊走,一邊有些不解地喃喃,“偌大一個宅子,不會連一個奴婢都沒有吧?裏頭連個燈都不點,死氣沉沉的,還滿是中藥味道——”


    “是啊,”官差點頭,“這裏頭似乎有點不對勁。”


    “不對勁?”小衙役一震,“蔡捕頭,你覺得哪裏不對勁了?”


    “說不上來…隻是感覺而已。”經驗豐富的蔡捕頭搖了搖頭,將名冊翻過了另一頁,道,“先看看下一家吧!”


    當門關上後,房間裏便又重新恢複到了黑暗。


    披著狐裘的男子穿過昏暗的大堂,走向庭院後的閣樓——那裏點著一盞燈,暖而亮,映照得整個院落都有了依稀的光彩。


    燈下坐著的女子定定地凝視著那盞燈,不知道想著什麽,眼神顯然是空洞無神的。在她旁邊有一個紫金火爐,爐火上放著藥吊子,裏麵不知道熬著什麽中藥材,散發出濃鬱的氣息。


    她神色有些恍惚,看著燈火,似乎魂魄都出了殼。


    北越雪主無聲地走過去,伸出手輕輕一拍,解開了她被封住的啞穴。他在她身側坐下,眼裏露出了一絲冷冷的諷刺:“怎麽樣?剛才官差上門的時候,你很想呼救吧?很想讓外麵的人來救你出去吧?可惜,現在的你哪怕動一動、喊一聲也做不到。”


    他語含譏諷,然而殷夜來卻沒有看他,半邊燒焦的臉上依舊木然。


    “你看,已經是第十七天了,殺的人多了,官府也會聽到一點風聲。”北越雪主走到藥吊子麵前,用銀勺攪了攪,語氣森冷,“真沒想到,劍聖傳人竟然會有這樣冷酷的心腸——看著一個又一個無辜者在自己麵前死去,竟毫不動容?”


    殷夜來的眼神終於微微變了一下,緩緩從燭火上移開,看著眼前的男人。燈光映照著她被烈火焚毀的臉,如同鬼魅一樣可怖。


    “幸虧我買的這房子很大,院子裏就算再埋下幾百具屍體也不會嫌擁擠。”北越雪主似乎沒注意到她的眼光,繼續說著這樣的事情,卻氣定神閑,“對了,你今天感覺有沒有好一點?為什麽最近總見你出神呢?你在想什麽,是白帥,還是慕容雋?”


    殺人如麻的人,語氣卻異常體貼。殷夜來沒有回答,眼神遊離,似乎還是在半夢半醒之中。


    “不舒服麽?”北越雪主皺眉,關心地把火爐朝她挪近了一些。她沒有回答,隻是努力搖了搖頭,似乎想把飄遠的情緒拉回來。


    ——是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喝藥的原因,她最近隻覺得自己的神誌漸漸不清晰起來,起初隻是嗜睡,全身乏力,怎麽也睡不夠。本以為是重傷之後的後遺症,然而,在夢裏她居然還出現了幻聽,總是聽到一個聲音在呼喚著,遠遠近近。


    剛開始她以為那是墨宸在夢境裏叫她,然而仔細聽去卻明明不是他——那個聲音是陌生的,似從時空的另一邊傳來,低沉回旋,卻又熟悉無比,如同前世聽見過。


    而且,那個聲音,居然在叫著她“師父”!


    師父…那一瞬,她猛然一顫,似乎身體裏有某種奇特的東西蠢蠢欲動。


    “唉,師父,為什麽您總是不肯收我這個弟子呢?我已經求了您那麽久,難道怎麽也不行?”同樣一個稱呼驀然從身邊的人嘴裏冒出,她猛地一震,恍惚的神誌被拉了回來。她轉過頭,凝聚的視線裏清晰地出現了一張蒼白冷酷的臉。


    北越雪主一邊攪拌著藥汁,一邊冷冷道:“每天殺一個人,我說到做到!可是,你身為一個女人,又是劍聖門下,秉承為弱者拔劍的宗旨——怎能如此眼睜睜看著他們死呢?”


    她仿佛被燙到一樣抬起頭。那個蒼白冷酷的男人歎著氣,轉過身去拉開暗門,拖出了一個瑟瑟發抖的人來:“來,給你看今天的新羔羊。”


    那是一個不超過二十歲的年輕人,麵容俊秀,穿著甚為講究,顯然是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卻被莫名其妙地擄來了此處。那個人被拖出來後,昏頭昏腦地倒在了地上,一眼看到殷夜來那張枯槁燒焦的臉,失聲剛要喊,咽喉卻被一把捏住了。


    “別唐突佳人。”北越雪主將獵物拖到了榻前,微笑,“要知道在你麵前的,可是雲荒曾經的第一美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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