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即便是到了絕路,他也寧願一個人躲起來不讓她看到。


    那一刻,她隻覺得心裏一酸,幾乎又要落下淚來。


    ——多麽奇怪,從小她就是個性格冷硬堅強的人,無論怎樣的逆境挫折,幾乎從沒有掉過淚。然而從少女時代起,每次隻要靠近少遊,她經常會因為各種原因流淚,哪怕一點點微小的悸動也能觸發最大的感慨——似乎她一生的淚水都是為他準備的。


    “你身體裏的血毒,已經被慕湮劍聖解開了。”當包紮好之後,慕容雋輕聲道,“從此你不用再擔心你依舊是個健康的正常人,不必把自己鎖在古墓裏。”


    “真的?”殷夜來眼睛一亮,卻轉瞬暗淡,“即便如此,我又有何處可去?”


    “白日裏,我聽到外麵的大漠上有騎兵在搜尋你的蹤跡,向牧民詢問你的下落,”慕容雋搖著頭苦笑,“聽說白墨宸已經贏得了這場戰爭,也贏得了這個天下——而且,他沒有忘記你,他在找你,堇然。”


    聽到這個名字,她猛然顫抖了一下,第一反應居然是懼怕和躲避,失聲道:“他們....他們沒找到這兒來吧?”


    慕容雋搖了搖頭,“沒有。”


    “那就好.....那就好。”她輕輕舒了口氣,在黑暗裏忽地抬起了頭,看著他,眼裏的神色決絕而明亮,“殷夜來已經死在那場大火中,所有過去付之一炬——所以,無論他如今怎樣,我是再也不會回去了。”


    “........”慕容雋似乎有些意外,沉默著沒有回答。


    “而且,我也不能扔下你不管。”她伸過手,扶住了他,“來,太晚了,我送你回去休息。”


    剛剛蘇醒的她猶自虛弱,手臂不是很有力氣,仍扶著他站起。忽然間,慕容雋輕聲笑了起來,諷刺地問:“那麽,你是在可憐我嗎?可憐我雙目失明、一無所有,不想把我像一條狗一樣扔在這裏不管,對不對?”


    “不是。”耳邊傳來她的回答,輕輕的,“可憐的人是我自己罷了.....”


    她轉過頭,在月光下對著他笑了笑,“你的眼睛看不見,所以不知道我現在的樣子有多恐怖——而且,我筋脈俱斷,一身劍技也已經作廢。作為在大火裏死過一次的人,我不再屬於陽世,不如就在這座古墓裏默默了此殘生。”


    “........”慕容雋怔了一下,抬起手,似乎想觸摸她被烈火焚燒過的麵頰,他卻默默轉開了頭。


    “怎麽會?我永不會覺得你醜陋。”他搖了搖頭,“我相信白墨宸也一樣。”


    沉默了一下,她忽然歎息:“我沒想到,你會勸我回到墨宸身邊去。”


    “這對你來說,是最好的結局。”他勉強會打了幾個字,隻覺得心頭劇痛——是的,無論如何,他也不願意看到堇然就這樣埋葬自己的一生.......寧可她去別人身邊,重新綻放自己的生命之花。


    “多謝你的好意,”他卻回答,“但我有自己的人生。”


    “堇然,你的人生,不該是在這座古墓裏終老。”他低聲歎息,“你不像我,是真的無路可去。如今隻要你願意伸出手去,這個天下都是你的。”


    “嗬,”她忍不住輕聲地笑,“我不過是個女子,曾以為得一人之心便是全部奢望,從未覬覦過如此龐大的東西。”


    古墓頂上的高窗裏,有潔白的月光灑落。或許知道對方看不見,她才抬起頭,趁著月光靜靜地看了他很久——帝都一別之後,他實在是消瘦得不成樣子,風霜滿麵,再也不是以前那個俊秀如玉的貴公子模樣。


    “你真的瘦多了。”她輕聲歎息,止不住地心酸。


    他搖了搖頭,眼睛已經看不見了,卻依舊流露出淡淡的笑意,“但還活著,不是嗎?”


    “人生其實並不是在一個轉身之間決定的.....”殷夜來苦笑著搖頭,“當年,我們走散了,曾經以為畢生永隔天涯——但不到最後一刻又有誰能知道結果呢?山不轉水轉,現在,我們還不是在這:座古墓裏又相聚了?”


    他一時間也是心緒複雜,隻覺這十幾年分分合合的緣分,實在是難以言表。殷夜來仰起頭,看著古墓外沙漠上的那一輪月亮,輕輕歎了口氣,“或許,這樣的結局也不錯吧?我們都是畸零漂泊了一生的人,在這個世間無處可去,不如就在這個古墓裏和藍狐為伴,打發餘生。”


    慕容雋微微一震,她這麽說,是打算和他一起終老此處嗎?相互照顧、相互扶持,知道他們兩人都在這座古墓裏化為白骨....或許,這樣也不錯吧?


    他沒有回答,空茫的眼睛盯著墓室頂,許久,忽然對著虛空笑了一聲。


    “怎麽?”慕容雋輕聲道,殷夜來愕然。


    他笑著,搖了搖頭,“打發餘生?我不需要你可憐我,堇然。”


    “別這麽說!少遊,你可不該是遇到一點兒挫折就如此自輕自賤的人。”她打斷了他,微微蹙眉,“你如果這麽不願意我照顧你,那麽我另外找個去處就是——你何必這麽貶低自己?”


    “因為,餘生,不是用來打發的。”苦澀地笑了一笑,“而你,也不能隨便這樣就把我、把自己打發了.....堇然,是你太看輕自己、太看輕我了。”


    他忽然語塞,看著她的笑容,說不出話來。


    “不說這個了,”仿佛也已經疲倦至極,慕容雋搖了搖頭,低聲,“先休息吧。”


    她扶著他來到了最深處的墓室裏,躺在石床上休息。他閉上眼睛休息,她在一旁守著,生怕他又忽然發病,然而實在是身體虛弱,隻是在黑暗裏靜默地待了半個時辰,眼睛便止不住地合起。


    兩個人一個靠著一個躺著,不知不覺漸漸睡去。


    古墓黑暗,唯有月光如水,兩個人的呼吸都清晰可聞。


    “堇然....堇然。”極深的睡夢中,她依稀聽到有人喃喃低語。


    是少遊的聲音嗎?他....是不是又醒了?可是她困極了,睜不開眼睛。在半夢半醒的恍惚裏,隻覺得哀傷又溫暖——在夢裏,她站在對岸,和過去隔著寬廣的河流,河流的另一邊是一片大霧,隻能影影綽綽看到舊日的人和事。


    夢境裏,她看到了過去曾經出現過的一切:碼頭、跳板、商隊、船隻....少女時代的自己正牽著一個少年的手在溪流的另一邊玩耍嬉戲,銀鈴一樣的笑聲一直傳到耳邊。


    她隔著時空望著另一個自己,感慨萬千。多好啊.....如果時間能永遠停留在那一刻就好了。那是她一生中最花團錦簇、鮮豔美滿的日子。


    她站在河流的另一邊,怔怔看了半天。忽然,她清清楚楚地看懂前麵的水麵上起了一個巨大的漩渦,悄然無聲地靠近這對無知無覺的少年情侶。


    “小心!”那一刻,她忍不住脫口驚呼。


    但是,那對少年根本聽不到她在冥冥中的提醒和警示,還是沿著溪流往前,一步一步接近那個不斷擴大的漩渦,歡天喜地,沒有絲毫防備。


    “小心!”她撕心裂肺地大喊,“少遊.....少遊!”


    她喊著他的名字,卻無法度過那條寬廣的河流。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洪流席卷而來,鋪天蓋地,眼睜睜地看著那對相愛的少年男女就此永遠分離。


    雖然噩夢連連,卻怎麽也醒不過來。這一覺睡得很沉,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中午,太陽從天窗裏直射進來,曬得人皮膚發燙,然而,當她睜開眼時,對麵的石床上卻已經沒有了人——這麽一大早,難道少遊已經起來了?他眼睛又看不見,起來這麽早做什麽?


    “少遊?”她站起身來,朝外走去,“你在哪裏?”


    她的聲音在古墓裏回蕩,如同穿入的風,然而,卻沒有人回答。


    古墓不大,隻是片刻便裏外找了個遍,卻一個人影都不見。殷夜來停下來微微喘了口氣,隻覺得自己的心一分分沉了下去。


    是的,少遊不在了,他不在這座古墓裏!他到底去了哪裏?他還能去哪裏?


    他......不會半夜病發,又做出了什麽自殘自傷的事情?


    茫然無措之間,忽然,她感覺有什麽東西拉了她的衣袂一下,低頭看去,卻是一隻藍狐。那通靈的小獸似乎知道他在尋找什麽,叼著她的衣角,嘴裏嗚嗚地叫著,拖著她往前走。她急急忙忙地跟著藍狐往前走,一路上心砰砰跳,生怕自己被帶著看到什麽可怕的場景。


    然而,藍狐卻將她帶到了古墓外牆的那扇高窗下,然後一躍而上,在窗口看了看她,又回頭看了看窗外的沙漠,嗚地叫了一聲。


    “什麽?!”那一刻殷夜來明白過來,失聲道,“他...他走了?”


    藍狐點頭,嗚嗚叫了一聲,一躍而下,朝外奔跑。她來不及多想,也吃力地攀上高窗,跳出了古墓。外麵已經是正午,烈日照耀在無邊無際的大漠上,折射著刺眼的光,令重傷初愈的人有些目眩。殷夜來用手擋了一下眼睛,提起一口氣,跟著藍狐的足跡飛奔——少遊去了哪裏?一個雙目已盲、身體又虛弱的人,獨自離開古墓走入大漠,是想做什麽?


    藍狐帶著她一路往東北方而去,速度如電。


    她撐著一口氣,一路緊追,隻希望能在他昏倒在大漠之前將他找到,不要讓他獨自死去,卻渾然不知自己的身體已經到達極限。


    在烈日下狂奔了近一個時辰,殷夜來的速度開始慢了下來,腳步虛浮,搖搖欲墜——這麽久以來,經過無數次傷痛,她的身體已經千瘡百孔,雖然經過慕湮劍聖的救治,也並沒有完全複原,此刻勉強追了這麽久已經是強弩之末。


    他還是沒有找到少遊的蹤影。他、他會不會已經迷路昏倒在大漠裏了?


    烈日似火,照得人目眩。殷夜來已經無力奔跑,但心下焦急,顧不上喘氣,繼續往前一步步地走去。酷烈的日頭下,她的視覺開始模糊,腳步踉蹌地在沙海裏奔波著,忽然間膝蓋一軟,跌倒在灼熱滾燙的沙子上。


    不.....不能就這樣放棄!她如果不去找,少遊就會死在大漠裏!


    然而,還沒有掙紮站起,卻聽到前麵的藍狐發出了一聲尖利的警示。她吃力地抬起頭,轉眼耳邊馬蹄聲嘚嘚,居然有一騎人馬從遠處飛馳而來,到了近處忽地散開,將她團團包圍在了當中!


    誰?是誰來了?她虛弱地抬起頭,在熱氣升騰的大漠裏,隻模模糊糊地看到那是空桑的騎兵,個個黑衣黑馬,似乎......似乎是哪裏見過的裝束。


    天.....忽然,她失聲驚呼。


    是的,她認出來了!這群人,是墨宸麾下的十二鐵衣衛!墨宸最信任的心腹,怎麽會忽然出現在了此處?


    “是她嗎?”領頭的一個騎兵低頭看著她,有些遲疑,“殷仙子?”


    她沉默著別過臉去,沒有回答,流離經年,昔日的傾國絕色已經憔悴不堪,半邊臉已經毀容,另外半邊也沾滿了沙土,已經分辨不出她本來的容貌。


    鐵衣衛首領皺了皺眉,吩咐:“把她扶上馬帶走。”


    “是!”有一名鐵衣衛跳下馬來,把虛弱無力的她從大漠上抬起,扶上馬背。她掙紮著,忽然出手將那個騎兵推了開去——然而她的手已經沒有絲毫的力氣,那麽一推,反而讓自己又跌倒在了烈日狂沙之下。


    “應該不是吧。”那個鐵衣衛有些吃驚,“如果是殷仙子,又怎麽會不肯回去見白帥?”


    “不,她就是殷夜來。”忽然間,她聽到有人開口,指認她。那個聲音令她全身一顫,抬起頭來——少遊!最後一匹馬上坐著一個人,居然是少遊!他.....他怎麽會在這裏?為什麽和這些人在一起?


    鐵衣衛首領猶豫了一瞬,下令:“無論是不是,先帶回去給白帥看看!”


    她被扶上了馬背,和另外一匹馬上的慕容雋並肩而行。


    少遊.......少遊。她匍匐在馬背上,微弱的喊著他的名字,用盡最後的力氣探出手去拉住了她的衣袖,想要他說一句話——然而那個人始終沒有回答。在她渙散的視線裏,隻看到他用空茫的眼神沉默地看著她,漆黑的眼睛似古墓裏深不見底的古泉。


    她恍惚地想,他是看不見自己的,那麽,他在看什麽呢?


    他為什麽獨自離去?又為什麽會忽然回到了這裏?他帶來了十二鐵衣衛,是要把她交給墨宸嗎?——她有那麽多問題想問他,卻連說出一個字的力氣都沒有了.....就這樣被十二鐵騎簇擁著,朝著空寂大營方向飛馳。


    片刻後,空寂大營已經在望,獵獵飛舞的帥旗簇擁著居中的大帳。


    “去吧,去空寂大營,回到那個人身邊。”忽然間,她模糊看到他在一旁的馬上低下頭,在她耳邊輕聲道:“堇然,你應該有這樣的人生.....我也不需要你可憐。”


    什麽?!她幾乎忍不住要喊起來了。她已經決定將自己埋葬,他為什麽要竭盡最後一點力氣,把她推到別人身邊去?這是她的人生,不該由他來決定!


    然而,奄奄一息的她卻再也沒有力氣說出一句話。


    “去吧,我知道你心裏還是念著他的。你昏迷了那麽久,日日夜夜都喚著他的名字.....這一切,即便是你想騙過自己,我卻都知道的清清楚楚。”他在她耳邊輕聲,一字一句地叮嚀,“堇然,你不該把自己的一生埋葬在古墓裏——即便你想如此,我也不允許。”


    他的聲音溫柔而低沉,堅如磐石。那一瞬,她心中如沸。


    “或許你最初跟了他,做他的殺手,作他的外室,是因為迫不得已。大概你內心也以為自己隻是順從命運,逢場作戲而已,並無太多真心。但到了後來,”說到這裏,他停頓了一下,歎了口氣,“到了後來,在那一場劫火之變裏,你卻在生死之間試煉出了自己真正的內心......你可以為他死,他也可以為你不顧一切。你們之間早就已經跨過了最初的障礙,彼此生死相許。”


    “.......”她說不出話,聽著她嘴裏說出自己的生平,隻覺得恍惚如夢,卻無可反駁。


    “不要欺騙自己——堇然,人隻活這一世。短短幾十年,不要讓自己留下遺憾,更不要眼睜睜地錯過重逢的時機,變成我們如今這樣。”


    他低下頭“看”著她,眼神空茫又深沉,蘊含著說不出的無數話語。他在她耳邊輕聲低語,手指最後一次輕撫過她的發絲,穩定而從容,然後不帶一絲留戀地移開,“所以,回到他身邊去吧!好好地過完這一生,享受這個世間的美好。除了古墓之外,你該擁有別樣的人生。”


    他握住馬韁,轉過了碼頭,忽然用力揮鞭,飛馳而去!


    他微弱地張著嘴,想問他去哪裏,然而枯澀的喉嚨裏一個字都發不出。少遊.....少遊!你終究要徹底離去嗎?


    烈日下的大漠熱氣升騰,在模糊的視線裏,他隻看到他轉身而去的背影,白衣飄飛如白鶴,在黃沙裏漸漸湮沒——她知道這可能就是他們這一生最後一次相見,然而,竭力張開了口,卻發不出聲音,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離開。


    就如同夢境裏一模一樣。


    ——他們終究在命運的洪流之中,經曆了第三次痛側心扉的分離。


    十二鐵騎擁著昏迷的女子,一路飛馳,急衝進了空寂大營的中軍帳。


    “白帥!我們找到一個人!”鐵衣衛的首領將殷夜來從馬上橫抱而下,送進了主帥所在的大帳,“帶回來請您看看,是不是殷仙子。”


    病弱的她被抱在鐵甲戰士的懷裏,黑發如瀑散落,半邊燒毀的臉露在外麵,另一半臉上沾滿了沙土——然而,中軍帳裏戎裝軍人隻看得一眼,便變了臉色,霍然長身而起,一個箭步過來接住了昏迷的女子,“夜來!”


    那一瞬,所有戰士都聽到了白帥發出的驚呼。


    當西荒的戰局崩潰時,在遙遠的西海,一場驚變震動了整個滄流帝國。


    新婚之夜,新郎望舒忽然昏厥,從此再也沒有醒過來,新娘織鶯哭得撕心裂肺,令所有人歎息無比。而更奇怪的事,當大家去請示元老院的時候,長老們居然也齊齊陷入了昏迷。一時間,整個空明島陷入了空前的混亂。


    元老院一夕間垮了,十巫之中,如今隻剩下了一個巫真。而這個再度喪夫的女人悲痛的不能自已,不知道還能不能恢複理智。


    然而,當滄流所有人都忐忑不安、各懷心思的時候,還穿著新婚嫁衣的巫真——織鶯站了出來,在元老院召集了族裏所有的長輩和校尉以上軍銜的軍人。


    當所有人看到那個嬌弱女子的瞬間,心裏都震動了一下。


    織鶯臉色蒼白,然而眼裏閃爍著鋼鐵一樣的光芒,竟然絲毫看不出軟弱和悲痛。她隻是靜靜地坐在那裏,看著所有前來的人,對如潮水一樣湧來的慰問和同情淡淡以對,回答的時候言簡意賅、談吐從容。


    在經受了那麽深重的災難性打擊後還能如此,真是令人肅然起敬。


    當所有人都到齊之後,織鶯站起來,盈盈行了一個禮,一字一句地開口,聲音在空曠的大廳內回蕩,傳入每個人的耳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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