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雇我。”驀然,慕湮再度截斷了他的話,不耐煩起來,轉動手腕、劍指對方,“拔劍,少費話。太師門下的走狗!”


    “我不是太師府上來的。怎麽,還沒認出我‘化影’的身法麽?”這一次,輪到來人打斷她的話。黑衣人微微苦笑,拔出自己的佩劍來,轉過手腕讓她借著微弱的光、看清銀白色劍柄上刻著的“淵”字,點頭招呼:“那麽,你總該認得這把劍吧?”


    慕湮忽然一震,盯著來人手裏那把劍看了半晌,說不出話來:“你、你是…”


    “還是第一次見麵,小師妹。”來人抬起手,將頭上濕淋淋的風帽往後掠去,露出一張風霜清奇的臉,微微點頭,“我是劍聖雲隱的大弟子尊淵,你的師兄。”


    ※※※


    密室內,長談許久的兩人終於開了門出來。


    夏語冰送青王到了側門,那裏有一台軟轎靜靜侯在那裏,一名青衣男子站在廊下等待,神色沉靜,眼神淩厲,顯然是個武學高手。


    “現下到了緊要關頭,可要小心行事。”便衣小帽的青王顯然也是私下偷偷過來看年輕禦使,臨上轎轉過身拍了拍夏語冰的肩膀,低聲,“朝堂上的事就交給你了——這邊,我們很快就能從北方迎真嵐皇子回帝都,若太子冊立,曹訓行那老家夥遲早完蛋。”


    “是。”聽到這樣的話,夏禦使一向沉靜不起波瀾的眼裏也有忍不住的激動,“隻要能扳倒太師,還天下一個清靜乾坤,在下死不足惜!”


    “什麽話!”青王嗤笑了一聲,仿佛對於年輕禦使這樣的激憤感到有些可笑,摸著胡子,拍了拍侄女婿的肩膀,調侃,“你死了,我侄女可要守空房了——等你扳倒了那巨蠹,到時候夫榮妻貴,才不枉當年青璃不顧反對、下嫁你一介白丁的眼光和勇氣。”


    “是。”年輕禦使的臉色微微一變,隻是低下頭回應。


    “還有,方才本王所說的那件事還請賢侄多多考慮,有時候做事不能太刻板。”青王坐入了軟轎,吩咐。轎夫抬起了轎子,隨行的青衣侍衛跟著轉身,片刻不離。


    “這個…,多謝王爺提點,在下會酌情考慮。”不知道是什麽樣的表情閃過,夏禦使應承下來,然而臉色已經微微有些蒼白。


    “賢侄果然是個聰明人,不枉本王這麽多年看重你。”青王笑了起來,摸著頷下胡子連連點頭,誇獎麵前的年輕人,“你比以前長進多了,朝中一些老臣都對你讚不絕口呢。”


    章台禦使寵辱不驚,隻是淡淡道:“還多虧青王一手提拔。”


    “對了,”轎子已經抬起,忽然間,青王喝令停轎,從簾子裏探出頭來,叮囑了一句,“小心曹訓行那心狠手辣的老狐狸下黑手啊…語冰,你最近要好好注意安全。”


    “是。”夏語冰點頭,遲疑了一下,也有些奇怪,“但是宅中一直平靜,並不見有異動。”


    “哦,那最好。”青王拈須點頭,然而眼神卻是若有所思的,口中輕笑,“千萬要小心行事,不要被人暗中做了手腳——不然青璃年紀輕輕就要守寡了呢。”


    “是。”對於位高權重的長輩,年輕的禦使隻有再度點頭,但是臉色有些蒼白起來。


    軟轎終於沿著僻靜的小巷遠去,兩名轎夫顯然都身懷技藝,腳程飛快,旁邊青衣侍衛跟著轎子走著,默不作聲。


    一直到走出了十丈,青衣侍衛才低下頭,彎腰對著轎子裏的人輕輕稟告:“王爺,方才你和禦使大人密談的時候,似乎已經有殺手來過了。”


    “哦,又被那個神秘人解決了麽?”似乎毫不覺得意外,青王掀起轎子側麵的簾子,看著得力的手下,“寒刹,你還是沒看清楚那個一直暗中保護著夏禦使的人的來曆?”


    青衣侍衛眼神冷冽,沉吟了一下,默然搖頭。許久,才道:“這一次似乎來的殺手不止一個,然而隻有‘虎’被格殺——另一個人沒有出手、躲在黑夜裏,我幾乎感覺不到他的存在。所以不敢貿貿然追出去。”


    “哦…看不出,夏語冰那小子還留了一手嘛,裝作沒事人一樣,誰知道背地裏早就請好了厲害保鏢。”青王摸著胡子,冷笑起來,“在我麵前還裝出一副束手待斃狀,長進到懂得耍心機了麽?”


    ※※※


    有些出神,一直到看不見那一頂轎子,夏語冰才闔上偏門,微微歎了口氣。


    “守寡?叔父不知道、雖然現在丈夫好好的,我卻和守活寡沒多大區別呢!”剛關上門,回頭卻聽見了這樣的話。夏語冰臉色終於蒼白起來,看著出來送客到廊下的妻子。


    青璃還是當小姐時候的脾氣,即使在家也是一整天盛裝的打扮,絲毫不馬虎。方才在來訪的青王麵前,她沒有流露出絲毫反常,一副舉案齊眉和和美美的樣子。然而此刻叔父剛走,她柔白纖細的眉目間,卻一反平日的隱忍順從,第一次有了譏刺。


    “晚上我到你房裏去歇著。”夏語冰不看她,轉過臉去,淡淡道。


    “嗬,不用你施舍。知道你很忙、很忙。”貴族出身的夫人冷笑著,“我那憂國憂民的夫君,妾身怎麽好讓你從國家大事上分出神來、施舍給我一個晚上呢?”


    “抱歉。”聽出了妻子語氣裏的譏刺,但是年輕的禦使沒有分解,隻是低下頭去說了兩個字,眼睛裏卻有真切的歉意,帶著一絲絲無可奈何的悲涼。擦身而過,沿著長廊走向書房。


    “夏語冰!”終於忍不住,貴族出身的青璃也失去了結婚多年來平靜淡漠的氣度,在廊下跺腳,“如果是慕湮呢?如果換了慕湮,你還會這樣麽?”


    “莫做無意義的猜測。”聽到那樣的話,年輕的章台禦使忽然頓住了腳步,卻沒有回頭,隻是淡淡回答,“我守住了諾言,自從迎娶了你以後、五年來沒有再見她一麵——夫人多慮了,請早點回去歇息吧。我要去書房裏看奏折和文書了。”


    再也不多話,夏語冰沿著長廊往前走去,頭也不回。


    然而,雖然一路上盡力去回想最近呈上來的各地折子,但是或許是被青璃方才那歇斯底裏的大叫喚回了昔日遙遠的回憶,腦子裏居然跳出那極力去遺忘了五年的名字:“慕湮”。


    阿湮…阿湮。


    他還有什麽麵目去念及這兩個字。


    ※※※


    帝都的夜色漆黑如墨,冷寂如鐵。隻有極遠處的後宮裏,還隱約飄來絲竹的聲音,伴隨著女子柔婉細膩的歌聲,斷斷續續,依稀有醉生夢死的浮華意味。


    《東風破》。可如今這個沉寂如鐵的帝都裏,彌漫著腐朽的氣息,哪裏有一絲的東風流動,能夠破開著令人窒息的長夜。


    為什麽他就不能放縱自己也沉醉在這歌舞升平裏…如果他對於曹太師的一手遮天可以閉上眼睛,當作看不見的話;如果他可以不那樣冷醒、而陶醉於這紙醉金迷的盛世假相的話,如今、他也該和慕湮好好的生活在一起,在不知那個地方並轡浪跡,執手笑看,或許…連孩子都有了罷?


    想到這裏,他立刻用力搖頭,把這樣不切合實際的臆想從腦中驅逐出去。


    已經五年沒有見到慕湮了,如今連她在天涯何處都不知道了,還做這樣的夢幹嗎?當年在他身陷囫圇、卻拒絕從天牢裏跟劫獄的她逃走,對著她說出:“我在等的人是青璃”那句話的刹那——他們腳下所站立的土地,已經被割裂開來,判若雲泥。


    從廊下走過的時候,忽然間依稀聞到一線幽香,清冷衝淡,在黑夜的雨中縹緲而來。年輕有為的禦使終於忍不住停下了腳步,微微循著香味的方向側頭看去——


    牆角的暗影裏,有一株晚開的臘梅開的正盛,將香味穿透厚重如鐵的夜,送到風裏。


    又是一年梅花開。


    阿湮,阿湮…五年未見,天下茫茫,你又在何處、與何人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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