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下,夏語冰的神色凜冽如冰雪,麵對著殺神居然眉頭都不動,沉靜淡漠。


    “這樣的偽君子…”殺手蛇反而怔了怔,忽然忍不住惡笑起來,眼神裏有難掩的輕蔑和憤怒——居然連自己都被騙了。他居然和那些普通百姓一樣、認為這個年輕的章台禦使是個難得的清官!


    “你的錢、我收;但太師那十萬、我也要拿!”惡笑聲中,殺手的刀肆無忌憚地再度斬向禦使,迫近,“反正都是髒錢,老子不介意多拿一點!”


    刀鋒直逼手無寸鐵的夏語冰,案頭的文卷被刀氣吹動,唰唰翻頁,在書房裏漫天散開。


    一介書生似是被殺手的反複無常嚇呆了,居然怔怔坐在案邊、毫不躲閃,一任殺手逼近他的身側,枯瘦的手臂拉住他的衣襟,把刀架上他瘦頎的頸。


    殺手蛇冷笑,用細長紅豔的舌頭舔著上唇,一手摸到對方頸骨的關節,揚起了刀,眼睛瞟著一邊暗格裏一疊的銀票,閃過狂喜的神色。這一票幹下來可賺翻了…


    剛想到這裏,忽然間他碧綠色的眼睛凸了出來,麵目因為劇痛而扭曲。


    雪亮的短劍閃電般刺穿殺手的小腹,禦使修長的手指被噴出的鮮血染紅。然而夏語冰毫不猶豫的握緊劍柄、用力一絞。等殺手痛得下意識鬆開了利刃,砰然倒下,才從腹中抽出劍,重新放入袖中。看著開膛破肚,不停痛呼掙紮的殺手,夏語冰臉色蒼白凜冽:“抱歉,現在我還不能死。”


    “你、你隨身帶著劍?…你…會武功?”不可思議地看著文弱的書生,殺手嘶聲問,聲音卻漸漸衰弱,枯槁的手足不停地抽搐,血流滿地,染紅那紛亂散落的書卷。


    “隻會那一劍而已…”夏語冰擦了擦劍上的血,低下頭去淡淡道,揚眉,似是失落地喃喃,“雖然我根本不是學武的料,但畢竟阿湮教了我那麽久。”


    “阿湮?”殺手蛇嘴角抽搐了一下,咧嘴笑了起來,做著垂死前的喘息,身體蜷縮成一團,“就是、就是那個…那個一直暗中當著你‘影守’的人麽?…如果不是那個劍聖的弟子,你、你早就被…”


    “你說什麽?!”一直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禦使,聽得那樣的話終於色變,脫口,“你說…是劍聖的弟子在做影守?阿湮一直在我身邊?我怎麽不知道?我怎麽不知道!”


    淡定的禦使再也控製不了麵色的變化,衝上前一把拉起奄奄一息殺手,急問。


    “你看,窗外、窗外不就是——”肚破腸流,殺手“蛇”的身體宛如蛇一般的翻滾扭曲,呻吟著,斷斷續續回答。


    夏語冰果然想也不想、抬起頭看向打開的窗子。


    就在那個刹那、騙開了對方的視線,蛇的嘴裏忽然吐出了一線細細的紅,直射禦使的咽喉——那不是他細長的舌頭,而是藏在舌下的暗針。


    就是失手、也要帶著對方的人頭上黃泉!


    年輕的禦使看著窗外,眼睛停滯,絲毫沒有覺察。然而,就在那個刹間,一聲細細的“叮”,一道白色的光掠入,將那枚毒針切成兩截、順勢把尚自抽搐的殺手蛇釘死在地上。


    誰…是誰?


    在殺手蛇一生的最後一瞥中,暗夜裏敞開的窗外、冒雨掠下了一名黑衣人。


    ※※※


    “阿湮?”夏語冰的目光停留在貫穿殺手胸口的那把銀白色長劍上,顯然是認出了這種樣式的劍,禦使的嘴角動了一下,脫口低呼,又驚又喜地看向窗外。


    “好險,恰恰趕上了。”黑衣人悄無聲息掠入室內,撥下風帽,抬手拔起了屍體上釘著的長劍,轉過劍柄、給對方看上麵刻著的“淵”字,回答,“我是劍聖門下大弟子尊淵,慕湮的師兄。”


    “尊淵?”禦使的眼睛落在來人的臉上,打量——顯然是曆練頗多的男子,眉間浸潤過風霜和生死,每一根線條都有如刀刻。他隱約記起了這個名字曾在某處宗卷裏出現過——叫這個名字的人,似乎是雲荒大地上最負盛名的劍客之一。


    然而失望和寥落還是抑止不住地禦使眉間流露出來。年輕的禦使收起了懷劍,看著對方,半晌才低聲問:“原來,你才是我的‘影守’麽?居然一直都沒有發覺——是阿湮她…她托你來的?”


    尊淵愣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慕湮定然不希望對方知道自己五年來一直和他朝夕不離,為保護他竭盡了全力。她已然不願打擾他目前的生活。


    “那麽,她現在還好麽?”對方沒有回答,但他遲疑著,終於忍不住還是問了這樣的話,試探地問,“她現在…和你在一起?”


    “呃?”尊淵含糊應了一聲,揉揉鼻子,“她還好,還好。不用你擔心!”


    “這樣…”夏語冰無言地笑了笑,那如同水墨畫般清俊的眉目間有說不出的寥落,淡淡道:“那…便好。我也放心了。”


    人間別久不成悲啊。那樣長久的時光,仿佛將當初心底裏那一點撕心裂肺的痛都衝淡了,淡漠到隻餘下依稀可見的緋紅色。


    “原來你還有點良心。”尊淵冷笑一聲,但不知道為何看到對方的神色、他卻是無法憤怒起來,隻是道,“既然念著阿湮、為何當初要背棄她?為何不跟她逃離天牢、浪跡江湖,卻去要攀結權貴?”


    “跟她逃?逃出去做一個通緝犯、一輩子在雲荒上流亡?我不會武功,難道要靠一個女人保護逃一輩子?”顯然這個結在心底糾纏已久,卻是第一次有機會對人剖白,年輕的禦使揚眉冷笑起來,不知道是自厭還是自負,“不,我有我要做的事…我不服輸,我還要跟曹太師那老賊鬥下去!如果我不是堂堂正正從牢裏走出去,這一輩子就隻能是個見不得光的逃犯!我一個人能力不足以對抗那老賊、必須要借助青王的力量!”


    “可你現在還不是靠著她保護才能活下來!”再也忍不住,尊淵一聲厲喝,目光淩厲,幾乎帶了殺氣,“和太師府作對——你以為你有幾個人頭?”


    夏語冰怔了一下,喃喃:“果然…是阿湮拜托你當我的‘影守’的麽?”


    窗大開著,冷雨寒風卷了進來,年輕的禦使忽然間微笑起來,不知道是什麽樣的表情。他微微咳嗽著,眉間有說不出的倦意:“和曹太師那種巨蠹鬥,我當然有必死的覺悟…隻是沒想到,這麽多年的平安、原來並非僥幸——我本來、本來以為,這條路一直隻有我一個人在走的。”


    “吃了很多苦頭了吧?你不曾後悔麽?”看著禦使清瘦的簾,尊淵忍不住問了一句。


    夏語冰揚眉,笑了笑,扯過地上的長衣披上,單薄的身子挺得筆直,看向外麵無邊無際的黑夜:“自從第一次冒死彈劾曹訓行起,我就知道這條路必須走到底…你也許沒有看過那些堆積如山的冤獄,那些被太師府草菅的人命——可我天天在看。如何能閉上眼睛當作看不見?”


    “…”尊淵忽然間沉默了。連他也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個人並不是他想象中那種負心薄幸的小白臉——那樣的清俊和骨子裏的不屈。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身上、透著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那是技藝出眾的遊俠兒們都未必能有的“俠”和“力”。


    從六年前考中功名、開始宦途起,這個地位低微的年輕人就開始和朝廷裏一手遮天的曹訓行太師對抗,幾度身陷牢獄、被拷問被羅織罪名,卻始終不曾低頭半分,剛正之名驚動天下。而平日,他秉公執法、不畏權貴,凡是經手的案子,無不為百姓伸冤作主…章台禦使夏語冰的名字,在天下百姓的心裏,便是這黑暗混亂的王朝裏唯一的曙光。


    慕湮那個丫頭…當年愛上的、的確是個人物呢。


    然而,偏偏是這樣的人、絕決地背棄了她和他們的愛情。


    這樣的人,到底是該殺還是該誇呢…尊淵默默看了夏語冰許久,終究不發一言,忽然低頭抓起刺客的屍體,點足掠出了窗外。


    風卷了進來,房間內散落的文卷飛了漫天。


    夏語冰沒有出身,隻是靜靜低下頭來彎腰撿起那些文書,放回案頭。


    昏暗的燈火下,他一眼看到文卷上方才他改過的一個字,忽然間眉頭便是一蹙,仿佛有什麽劇烈的苦痛襲上心頭——“侍郎公子劉良材酒後用刀殺人”。


    那一句中的“用”,被他方才添了一筆,改成了“甩”。


    “劉侍郎可是我們這邊的人,大家正合計著對付曹訓行那老狐狸呢,賢侄可要手下留情,不要傷了自家人情麵”——青王臨走時的交代猶在耳側。


    仕途上走了這些年,大起大落,他已非當年初出道時的青澀剛烈、不識時務。深知朝廷上錯綜複雜鬥爭和微妙人事關係,禦使蹙眉沉吟,將凍僵了的筆尖在燈上灼烤著,然而隻覺心裏撕裂般的痛,仿佛灼烤著的是自己的心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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