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不等老板娘答應,他避之不迭般地躲了出去。


    “哎,客官!——”看到尊淵腳底抹油,老板娘急了,扯著嗓子大喊,“你要的桃子買來了,隻找到了五個冰洞裏存著的…人家非要價五十兩,你要不要買?”


    “買,當然買!”尊淵的聲音從樓梯上傳來,一錠銀子隔著窗子扔進來,人卻已下去了。


    慕湮聽得發怔,卻見老板娘喜滋滋地放下幾個幹癟的桃子,拿起那一套簇新的衣服來,笑:“姑娘快來把這個也穿上!你哥哥可真疼你啊,姑娘寒冬臘月要吃桃子,也一口答應了。”


    “哥哥?”慕湮愣愣地重複了一遍,任由老板娘將新衣套上她的身子,“我…我說要吃桃子麽?”


    “是啊,姑娘發著燒,拉著你哥的手口口聲聲說要吃桃子,可把他為難壞了。”老板娘口快,麻利地幫因為重病而渾身無力的女子穿上新衣,一邊不住口地誇,“外頭天氣那麽冷,又下著雨,他把你抱到這裏來的時候都急壞了。”


    桃子…桃子。她的眼睛遊移著,看到了桌子上那幾個幹癟的桃子。


    終於有了些微的記憶。她不再說話,閉了閉眼睛,眼前出現了夢裏的漫天桃花。啊,原來在那個時候、跟她說話的不是師傅,而是大師兄麽?


    她仿佛安心般地歎了口氣,手指絞著褥子,忽然間怔怔掉下眼淚來。


    “姑娘,你看你穿起來多漂亮…”老板娘幫慕湮穿好了衣服,正在驚歎對方的美貌,卻見她哭了起來,不由吃了一驚。準備殷切相詢,外邊卻傳來了一陣哭天搶地的嚎啕聲,驚動整個店中,依稀是一個老者嘶啞含糊的哭聲,一疊聲的喚:“我苦命的女兒啊…天殺的狗賊,還我彩珠命來…”


    周圍房子裏有房客探頭,七嘴八舌的勸說聲,湮沒那個老人的哭聲。其間,赫然聽到尊淵的聲音,在詢問老人究竟遭遇到了什麽不幸。


    “唉,趙老倌又在哭他的女兒彩珠了。”老板娘濃妝豔抹的臉上也有黯然的神色,“姑娘別嚇著——那個趙老倌自從賣唱的女兒被劉侍郎兒子奸殺後,整個人就瘋瘋癲癲的,每到天亮就要哭號一番…也是作孽啊,彩珠才十三歲。都什麽世道!”


    “為什麽不去告官?”聽得外頭那哭聲,慕湮隻覺刺心的疼——師傅說她心嫩,自小就聽不得別人的哭聲罵聲。她隻好側過頭去,低聲問。


    “告官?”老板娘從嘴角嗤出一聲冷笑,替她將衣服上的帶子結好,“官官相護,天下烏鴉一般黑,上哪裏去告?”


    “夏禦使那裏…一定行的。”好容易掙出了那個名字,慕湮肯定地回答。


    老板娘的眼睛也亮了亮,手指伶俐地穿過最後一根帶子,笑了起來:“是啊!我們也勸趙老倌去禦使那裏攔轎告狀——想來想去,也就剩了那點指望了。”


    “一定能行的。”慕湮低了頭,堅定地回答,有些羞澀,有些驕傲,“他是個好官。”


    “嗯,姑娘說的沒錯!”老板娘用力點頭,顯然說起這個夏禦使,每個人心裏都懷著尊敬,“去年曹太師麵前的紅人秦總管督建逍遙台,扣克木材,結果造了一半塌了,壓死上百個民夫,誰又敢說半句話?到最後是夏禦使生生追查下去,把那躲在太師別墅的總管拉出來正法了。還有息風郡守從砂之國販賣良家女子到帝都為妓的那案子,也是…”


    老板娘自顧自如數家珍地說著民間眾口相傳的案子,螺黛細描的雙眉飛舞著,沒有注意到麵前聽著的女子眼神閃亮起來,蒼白的雙頰泛上了紅暈,眸子裏閃著又是驕傲又是欣慰的光芒。


    “這個朝廷呀,是從裏麵爛出來了!統共也隻剩下那麽一個好官。”老板娘一口氣說完了她所知的禦使大人的事跡,歎了口氣,打好最後一個結,“連我這個小民也受過他大恩呢——想來禦使也真不容易,聽說他天天要看宗卷看到二更…”


    “不,都要看到三更呢。”下意識地,慕湮糾正了一句,猛然覺察失言,連忙轉口問,“如今什麽時候了?”


    “快黃昏了吧?”老板娘隨口答,“外頭下雨呢,看不清天色——姑娘餓了麽?”


    “糟糕!”慕湮跳了起來,然而發現身上軟的沒有半分力氣,踉蹌著走出去推開客房的門,“下朝時間到了吧?我得、我得去——”


    “你要去幹嗎?”還沒出門,忽然便被人拎了回去,尊淵剛在外頭聽完了趙老倌的事,滿肚子惱火地大踏步進來,一見她要出去,不容分說把她推了回去,“我去替你接他,替你守著,你放心了吧?——給我好好養病,不許亂走!”


    慕湮沒有力氣,立足不穩地跌了回去,老板娘連忙扶她躺下,一邊笑著勸:“哎呀,客官,你就是疼你妹子也不要這樣,人家生著病,嬌弱弱的身子哪裏禁得起推啊…”


    “我不是他妹子!”慕湮聽得“嬌弱弱”三字,陡然心頭便是一陣憤怒,掙著坐起,“我才不要他管!”


    “啊?”老板娘猛地一愣,脫口,“難道、難道你們是一對…”


    “才不是!”慕湮紅了臉,啐了一口,發現尊淵已經走得沒影兒了。


    ※※※


    上朝回來後,已經是薄暮時分。夏語冰不去吃飯,徑直將自己關進了書房。他也不看那些堆滿案頭的文卷,隻是一反平日的淡定從容,焦灼不安地在書房中踱步,輕輕搓手,神色凝重,不時抬頭看著外麵的花園,仿佛期待著什麽人來。


    他…要如何對尊淵開口,要他出手護衛皇太子返城?…


    他有何顏麵,再向阿湮的師兄提出這樣的要求。


    阿湮、阿湮…五年來,那兩個字是極力避開去想的,生怕一念及、便會動搖步步為營走到如今的路。


    在天牢裏對著前來劫獄的她說出“我在等的是青璃”之時,他決心便已定,取舍之間是毫不容情的絕決;慕湮對他告別的時候,他也沒有挽留,隻任她攜劍遠去,心下暗自做了永遠的訣別;洞房花燭之夜,在應酬完一群高官顯貴後,紅燭下挑落青璃蓋頭之時,他的手也沒有顫抖過分毫——那是他自己選定的路,又如何能退縮半分。


    然而,五年後,在成敗關頭、急流席卷而來的時候,這個名字又出現在耳畔。


    躲不過的…他仿佛聽到了宿命的冷笑聲。直到那一刻,他才恍然發現命運之手並沒有放過他、那利爪一直死死地扣著他的咽喉,讓他不能喘息。


    有些茫然地,他在漸漸黯淡的暮色裏點起蠟燭,看著案頭那一疊疊的宗卷。然而一眼瞥過,又看到了最上麵那件劉侍郎公子酒後奸殺賣唱女子的案子:那個“甩”字和自己那一行紅筆批注赫然在目,似乎在滴出血來。


    這不是第一次了——那之前,和青王一起結黨對付曹太師的官員裏,類似的齷齪事時有發生,為了不導致內部矛盾激化和決裂,他一一做了忍讓,將事情壓了下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到後來,青王糾結的力量越來越龐大,他結交的“自己人”的官員也越來越多,十件案子裏,居然有三四件頗為難辦。


    他到底都做了些什麽…結黨營私?徇情枉法?貪汙受賄?顛倒黑白?


    不,不,那是以大局為重,是為了天下最終的正義伸張,而作出的暫時的隱忍。


    何況,十件案子裏麵,至少有七件他還是秉公辦理的。而那些被各種因素掣肘的案子,不過隻是十之二三罷了,而且他也做了適當的調停妥協,讓無辜者受到的損害降到了最低。


    可是…對他而言的十之二三,反過來對那些無辜百姓來說,便是十足十的冤獄!


    虛偽,虛偽,虛偽!


    他隻覺得胸臆間充滿了煩躁而絕望的怒嘯,在體內四處奔騰,心裏的血沸騰起來,仿佛一直要衝到腦裏去,他再也不能忍受心裏這樣強烈辯論著的兩個聲音。


    那個瞬間,久等不見丈夫來用晚膳、生怕上朝一日他回來餓壞身體,禦使夫人青璃終於忍不住違反了丈夫平日的禁令,怯生生地推開了門,端著托盤進來——然而就在那個刹那,她看到了年輕的禦使作出了一個可怕的舉動:披衣閱覽著文卷,夏語冰卻忽然伸手用力握緊案頭正在燃燒著的蠟燭、將火焰在手心裏生生熄滅!


    “語冰!語冰!”丈夫眉間的沉鬱和痛苦嚇住了貴族出身的青璃,她扔了托盤,驚呼著衝了過去,用力將他的手從蠟燭上掰開,看到烈火已經無情地灼燒了禦使右手的皮肉,發出焦糊的味道,黑紅的一片。


    “語冰,你在幹什麽啊…”青璃急急掰開丈夫的手,看到手心裏焦糊的血肉,淚水忽然就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仿佛神智有點恍惚,夏語冰甚至沒有聽見妻子的驚叫,一直到手心裏有什麽冰冷的東西刺痛著,他才回過神來,看到青璃焦急的眼神和滿臉的淚痕。他的妻子捧著他手、正嘟起了嘴為他輕輕吹著燙傷的手心,淚水滴落在他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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