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站上空隻有一輪昏暗的冷月、靜靜俯視著下邊大地上的混戰和屠戮。


    ※※※


    夜色漆黑如墨,吞沒一切。


    庭院裏趙老倌嘶啞的罵聲還在繼續,卻已經湮沒在府裏眾人紛亂的驚呼聲裏。


    禦使府的管家將拜訪的劉府來人領到禦使庭前,剛剛走開沒多久就聽到了“有刺客”的驚呼。立刻返回,卻看到了劉府管家已經倒斃在地。他立刻大聲叫喊起來,驚動了全禦使府上下,登時大家都湧到了禦使書房所在的庭院。


    然而庭院裏一片淩亂,那些盆景和假山石都不知道被誰挪動了,散亂地擺在那兒,所有人隻道隨便就能繞過去、卻不料越繞越胡塗,到最後居然不是困在裏麵出不來、就是繞了半天又回到了花園門口。


    眾人惶惶然之中,不知如何辦才好,有人大聲呼喊禦使的名字,想得知書房中的章台禦使是否平安無恙——然而透過扶疏遮掩的樹木,依稀還可見殘燈明滅的書房裏,卻半晌沒有任何回應的聲音。


    一時間眾人忐忑不安,看著不過幾丈大小的庭院、束手無策。


    “語冰,語冰呢?”忽然間,一個女子的聲音響了起來,人群被用力推搡開,紛紛踉蹌讓開——所有下人都詫異地看到向來講究儀容的禦使夫人仿佛瘋了一樣地過來,顯然已經睡下了,隻穿著單衣、披頭散發地奔過來。


    “禦使…禦使好像在裏麵…”管家低下頭去,囁嚅,“可我們過不去…”


    “過不去!什麽過不去!”青璃聽得“有刺客”的驚呼,心裏有不祥的預感,瘋了一樣大喊,推開侍女的手、一頭衝入庭院,一邊大聲喊著丈夫的名字,“語冰!語冰!”


    然而她很快也被困在那裏,眼前仿佛不經意散放的亂石盆景阻擋住她的腳步,青璃幾次繞開,發現始終無法接近那個書房一步——“語冰!語冰!你沒事吧?”她對著那殘燈明滅的窗子大喊,卻始終聽不到回音。


    貴族出身的柔弱女子眼裏有不顧一切的光,忽然間再也不去想如何才能繞開那些障礙,反而自己動手、將擋在麵前的盆栽和石頭吃力地挪開。然而那些假山石的重量超出了一個貴族女子的能力,青璃用盡全力、也不過稍微挪動了一角山石。


    管家愣了半天,陡然間回過神來,因為猝及不妨的危機而有些僵住的腦子也活絡了起來,看到禦使夫人這樣的舉動,眼睛一亮,連忙招呼:“大家快過來!別呆在那裏——和夫人一起把那些東西統統搬開!把庭院全部清空!”


    ※※※


    庭外眾人的呼聲宛如狂風暴雨般傳入書齋,然而裏麵的人仿佛聾了一樣置若罔聞。


    短短片刻的對視和沉默,仿佛過了千萬年。


    慕湮左手捂住胸口的劍傷,右手提著劍,臉色蒼白地站在那裏,眼神是空洞而沒有焦點的,仿佛也沒有看著麵前多年未曾正麵相見的人,隻是茫然凝視著虛空。


    夏語冰也是說不出一句話。仿佛瞬間有霹靂擊中天靈,將他的三魂六魄都震散開來。


    那樣令人窒息的寂靜中,隻聽到輕微的沙沙聲,文卷在地上散亂地飄,忽然間一陣風卷來、將日間剛批下去處理完的宗卷吹了起來,拂過慕湮眼前。


    “劉侍郎公子酒後持刀殺人案”——一眼瞥過,上麵那個殷紅如血的“誤殺”兩字赫然在目,宗卷迎麵吹來,慕湮下意識地伸出沾滿血的手抓住,低頭看了看,忽然間嘴角就微微往上彎了起來,仿佛慢慢浮出了一個奇異的微笑:“啊…真的,是你判的呀?”


    “是。”看到那個蒼白的笑,夏語冰忽然無話可說,隻是木然應了一句。


    “兩百萬…好有錢啊…”慕湮看著地上尤自灑落的幾張銀票,微笑,“都是他們送來的麽?”


    “是。”那樣的目光下,章台禦使無法抵賴,坦率地承認。


    慕湮的手忽然微微一顫,抬起眼睛來——那眼睛還是五年前的樣子、黑白分明,宛如白水銀裏養著的兩汪黑水銀。她看著他,有些茫然地問:“我居然都不知道…五年來我天天看著,居然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聽得那樣的話,年輕禦使麻木的身子陡然一震,眼裏的光亮一閃而過:五年來?難道說、這五年來自己身邊的影守,並不是尊淵、而是…阿湮?


    然而,如今再問這樣的問題已經毫無意義。他根本沒有勇氣去問她什麽,隻是毫不隱瞞地下意識回答著對方的提問,仿佛自己是麵對大理寺審判的罪人:“三年前。桃源郡太守姚思危販賣私鹽案開始。”


    “三年前…三年前。”居然是從那麽久開始,就已經變成這樣了麽?


    忽然間,慕湮抬手,將那份顛倒黑白的宗卷一扔,劍光縱橫在鬥室中,紙張四分五裂地散開。在漫天飛的白色紙屑中,單薄如紙人兒的女子陡然揚頭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嘴角慢慢沁出血來——


    五年來,她舍棄了一切正常人的歡樂,過著這樣暗無天日、夢魘裏沉睡的生活,以為自己是在守護黑夜中唯一不曾熄滅的光——卻不料、就在她的守護之下,書窗下那個人已經悄然的蛻變,再也不是她曾認識的那個夏語冰。


    她五年來豁出性命保護的、居然是這樣一個草菅人命、徇私枉法的貪官!


    這麽多年來,通通看錯了、通通指望差了——她如何能不恨?如何能不恨!


    “好,好個章台禦使大人!”慕湮大笑起來,忽然反手拔劍,劍尖直指對方的咽喉,黑瞳裏凝聚了殺氣,血從胸口那道劍傷上噴湧而出,染紅她的白衣,“原來夏語冰早在三年前就死了!”


    在身體裏的力氣消失前,雲荒劍聖的女弟子拔劍而起、指向多年來深心裏的戀人。


    那個瞬間,仿佛忘了明日早朝就要彈劾曹訓行、忘了多年來跋涉便要看見的最終結果,章台禦使在那一刹居然不想躲閃,隻是站在那裏,有些茫然地看著那一點冷冷的劍芒。夏語冰其實是沒有死去的…然而這數年來的朋黨糾葛、明爭暗鬥,當真是千頭萬緒,片刻間、又如何能說清。


    何況最隱秘的深心裏,長途跋涉和冰火交煎的折磨,已經讓他疲憊到不想再說任何辮詞。他怎麽敢說自己無罪…那些冤獄、那些賄賂,難道不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五年來,深恩負盡、滿手肮髒。夫複何言。


    ※※※


    “住手!住手!”就在那個刹那,忽然間有人直衝進書房來,撲向慕湮握劍的手。


    慕湮一驚,下意識避開。然而沒有想到自己重傷之下、行動已經不如平日那樣靈活,這一避居然沒有完全避開。來人沒有抓住她的手,踉蹌著跪倒,卻死死拉住了她的衣襟。青璃終於奔到了書房,不顧一切地拉住了刺客,對丈夫大喊:“語冰,快走!快走!”


    章台禦使怔住,愣愣地看著平素一直雍容華貴的妻子、就這樣蓬頭散發地闖進來,不管不顧,徑直撲向閃著冷光的利劍。


    慕湮仿佛也愣住了,看著這個不顧生死衝進來青璃,不敢相信眼前這個近乎瘋狂的女人、這就是五年前記憶裏那個優雅雍容得近乎造作的貴族少女——那個看似文雅羞澀、眼神深處卻是閃著不達目的不罷休光芒的青王侄女。


    “語冰!語冰!快走啊!”一把死死拉住刺客,青璃不敢鬆手回頭,隻是大喊,“快逃、快逃!有刺客啊!”


    “夫人…”仿佛遊離的魂魄這才返回了一些,夏語冰脫口喃喃。


    慕湮蒼白了臉,忽然間回劍割裂被青璃抓住的衣襟,捂著傷口往後退了一步、用劍指著來人。然而看到多年前從自己身邊奪走語冰的女子,她的手卻不自禁地發起抖來,這一劍無論如何刺不下去——多年來,心裏一直是看不起這個藩王侄女的,認為她不過是憑著身份地位奪得了丈夫而已…但看到現在青璃的樣子,她忽然間就有些微的釋然。


    手上死死拉住的衣襟忽然斷裂,青璃跌倒在地上,下意識地捂住小腹,抬頭之間、才看清了刺客的臉——那個瞬間、禦使夫人美麗的臉上,陡然便是蒼白。


    “慕姑娘!是你!”她驚呼起來,認出了五年前的情敵,仿佛明白了什麽,她掙紮著爬起來,“你、你不要殺語冰,不要殺語冰!不關他的事,是我…是我不對!”


    “那時候我不該讓叔父幫忙、用詭計讓語冰身陷牢獄,逼他…是我的錯,不關他的事!”看到五年前那個被辜負的女子、在暗夜中提著利劍出現在丈夫的書房裏,禦使夫人再也顧不得別的,一把攔住慕湮,語無倫次地承認:“他、他那麽多年來,一直都心心念念記著你,他沒有負心,是我耍詭計——求你不要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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