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敬天令,填進去了三條人命,


    祝無邀活了下來。


    她看著手中那小小的骨灰罐,在想,若有一天自己魂歸黃土,墓碑上該刻些什麽。


    修真界中,人死得太容易了。


    不久前兩人交過手,她為徐一程算過卦,知道此人會因護道赴死。


    所以從敬天誅邪令下脫困之後,祝無邀幾乎是毫不猶豫地、以「偷天換日」將自身厄難換給了趙懷義。


    如果她能將趙懷義就地誅殺,也就不需要一個好人將命賠進去了。


    當令牌光芒黯淡、搖搖欲墜時,若說祝無邀絲毫沒猜到事情的發展,那是假的。


    她立刻意識到,徐一程也許會站出來。


    在同一時間,祝無邀也想到了阻止的辦法——先他一步站出來,三拜敬天。


    事情發展到現在,她幾乎是目送徐一程赴死。


    所以格外沉默。


    祝無邀將真相掩藏在了心底,她開始思索著自己的結局,魏章臨死之前說的話繚繞在心頭——


    「我等著你眾叛親離,等著你死無葬身之地。」


    如同一道判詞,烙刻在腦海之中,揮之不去。


    她看向遠方的群山,月光悲憫,讓人得以窺見黑暗籠罩之下,天地的角落。


    黑色的山如同壓下來的亂石,它們同樣沉默。


    沉默地讓人窒息。


    祝無邀凝視了很久,她的視野不夠寬廣,看不清生死,看不破寂靜與喧囂的邊界。


    山一程,水一程,且徐行。


    他如同山水之間的過客,奔赴了命運的洪流。


    可這方天地真正的過客,實際上,該是祝無邀。


    一柄斷劍救了她的命,可祝無邀知道,這把劍本不該存在,她也許……今時當死。


    那麽方掌門為何要為她續這一命。


    她的存在,又有什麽意義。


    祝無邀不敢去問,她還有未盡之事,無論如何,都不該在此時迎來結局。


    等到將話本寫完,將季月章尋回,她總得去探尋真相,看看這格外令人費解的「天命」,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她緩緩鬆了一口氣,便聽見耳邊傳來道聲音:


    “思考人生呢?”


    葉小舟總是會在各種地方出現,她的紅裙在黑夜之中,也格外的鮮明,如同一道濃墨重彩的血痕,能夠撕破陰霾,仿佛她的存在,就是在向天地叫囂。


    祝無邀笑了笑,跟著葉小舟坐在懸崖邊上。


    “是啊,在思考生之短暫、死之永恒。”


    “那這個我可有經驗!”


    這話祝無邀可不信,反問道:“你送別人去奔赴永恒了?”


    葉小舟晃著腳笑道:


    “修仙之路,強者為尊,我不殺人,便要被人所殺,天材地寶總要找個歸處,那為什麽不能是我呢?”


    祝無邀眼神裏充滿了質疑,總覺得這是歪理。


    還沒等她反問,就聽見葉小舟繼續說道:


    “天地間的機緣寶物是有數的,若你真的良善,為何不把它們留在那裏,讓給別人呢?


    “你多占了一分,別人便少了幾分,這又何嚐不是在「爭」,隻是變成了以規矩來爭、按道義來爭而已,就比我光鮮了?


    “人生在世,便是在與他人爭利。


    “若你真的善良,你現在該一貧如洗、修為毫無長進,站在擂台之上,魏章根本不用什麽敬天令,一劍就能給你捅個對穿。”


    祝無邀沉默了一下,她雖然有很多話能反駁葉小舟,但葉小舟邏輯自洽、有一套自己的行為準則,明顯有更多道理在等著。


    她決定以後少和葉小舟談論觀念上的問題,以防自己道心不堅,被帶歪了。


    稍一沉吟,祝無邀轉移話題道:


    “魏章是個值得敬佩三分的對手。”


    “哈,你這話聽著讓人不痛快,再說下去我就得帶你去懸崖底下、去看看風景了!”葉小舟嗤笑道。


    “不辨是非扣三分,被人利用扣三分,自以為是扣一分。


    “選錯了對手扣九十分。”


    “原來是這麽個敬佩三分!”葉小舟揚眉笑道:“依我看來,技不如人應該直接扣個幹淨,連三分都不給他!”


    見話題成功轉移,祝無邀繼續說道:


    “殺人嗎?


    這三個字轉折得突兀,葉小舟點了點頭,說道:


    “好啊,殺誰?


    “咱們先從那個姓吳的殺起,還是去殺武維?”


    祝無邀搖了搖頭,說道:“他們兩個人太強,我沒有參與感不說,稍有不慎就會引起門派爭戰。


    “先殺曲德,然後去南方遊曆,看看還能殺誰。”


    葉小舟略有些不滿,然後看到祝無邀遞來了一冊話本。


    “劍仙師尊已經完結了,我給你帶了一本。”


    祝無邀向李掌櫃要來了兩本,其中一本,就是給葉小舟留著的。


    她已經做好了打算,這回門派大比結束後,不管摘星樓同意不同意,都要下山遊曆。


    去南方。


    如果葉小舟到處亂跑,沒有老實地待在北方,那說不定能遇到。


    葉小舟接過話本,說道:


    “沒想到有一天我居然會被話本收買。”


    祝無邀笑了笑,她當然知道話本收買不了葉小舟。


    就算天上地下所有的奇珍異寶,都堆在麵前,若葉小舟不願,依然收買不了她。


    “當初我們第一次見麵時,你拋了枚銅錢,那一卦算得是什麽?”


    自從那支毛筆融入丹田後,她便再無法被人以卦術窺探命運。


    剛剛遞過話本的動作,讓祝無邀想起了兩人第一次見麵時,葉小舟遞來的窺天術。


    想起了那枚被拋起的銅錢。


    葉小舟抬了下頭,說道:


    “啊,我忘了。”


    祝無邀略帶懷疑地看向葉小舟,然後低頭笑了笑。


    忘得好。


    若不它的正反,是一種幸運。


    她想起春暉堂的封婆婆,曾說過類似的話——「無知是一種幸運。」


    修仙界,與她曾經生活的世界天差地別。


    這裏的人命太過脆弱,強弱格外懸殊,恩仇之下,糅雜了太多憤怒與痛恨,需要醞釀許久,才能傳來一聲不甘的怒吼。


    有人俯仰天地、豪氣任俠,有人生即憂患、乞命求活。


    生死的界限那樣模糊,天命的齒輪鏽跡斑斑,運轉時傳來的吱呀聲,讓人覺得牙疼,那點疼滲進骨縫裏,於是,靈魂也隨之生鏽,再看不出本來麵目。


    祝無邀不喜歡這裏。


    她開始想家。


    遠山傳來了歎息,不知在替誰悵然,它鋪開了如墨的畫卷,上麵印滿了踉蹌前行的足跡。


    那是一條不歸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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