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最後一步,祝無邀不願意將自己所學的術法作用在葉小舟身上,更不敢任由那支靈筆動作。


    翻遍自身所學、身上所有,終於被她想到,鬼氣纏身與偷天換日的組合,可以用在宣城主身上,如果有隱患,那豈不是更好?


    這個方式風險很大。


    尤其在離泉界中,這裏是身係的因果終點。


    如果中途出現了偏差,祝無邀真得會神誌全失,再也無法醒過來。


    之所以敢賭這一場,是因為葉小舟在這裏。


    如果葉小舟輸了,她本就無法活下去;如果葉小舟贏了,她即使失去神誌,大概也能被搶救一下。


    祝無邀本想憑借自身的努力,擺脫迷惘、嫁接因果,可誰知骨龍的出現、怨念的沸騰,直接她清醒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好在此時,有葉小舟的「大凶」。


    明月灑下的光輝,亦籠罩在了她的身上。


    在怨念與鬼氣被壓製下的瞬間,刻在腦海中的指令,讓祝無邀本能地抓住了那一絲清醒——以偷天換日,將因果接在了宣城主身上。


    也正因此,以因果之間的關聯,終於讓離泉界中徘徊的怨念找到了真正的敵人。


    冤有頭,債有主。


    宣城主再無法偷梁換柱,再不能用血脈間的關聯、讓葉小舟承擔他造下的孽。


    離泉界中怨念之深,世不二出。


    即便在修真界裏,也少有邪修能造下如此殺孽,經年累月堆積下來的屍骨,足以堆積成幾座大山。


    被宣城主煉化為骨龍,成為了對付葉小舟的殺招。


    他從未想過,造下的殺孽、竟會以這種方式反饋於自身。


    黑色的雲層盤旋如龍、積壓如山,它在此之前始終罩在空中,將離泉界圈為了自己的領地,翻湧間如同驚濤拍岸、隱約帶著些滅世之象。


    可在此時,它正在被驅逐、消解。


    空中靜懸的紅月愈發光明,於是陰雲更加無處容身。


    白骨之上延伸出的怨念如絲如縷,如同一道道黑色的繩索,牽住了九霄之上的巨龍。


    身埋泥下骨成灰,憑甚作惡者能夠九天化龍?!


    故而不甘,故而憤怒。


    一人一鬼難成氣候,發出的聲音不過蚊嚀,可千萬人、萬萬魂聚在一起,可向作惡者索命討債。


    祝無邀睜開眼睛,看見了紅月籠罩下、滿地的白骨。


    看到了將天地相接的,無數條怨念黑索,正要將那高高在上的黑龍拉下深淵。


    她聽見了黑龍憤怒的吼聲;


    她聽見了更加憤怒的,陰風嗚鳴、魂哭鬼嚎!


    她看見了消散的黑雲一次次凝聚,最終散如雲煙;


    她看見了那不祥的月光遍布每一處角落,紅月靜謐安寧,暗藏殺機。


    祝無邀環顧四野,看到了那正在崩毀為寸斷的巨劍,看到一點寒芒直上、銳不可擋。


    一覺醒來天地老。


    若不是葉小舟那席熟悉的紅衣,祝無邀幾乎分辨不清今夕何夕,這宛如末世的景象,四下荒涼、雲崩山倒。


    葉小舟並未料到這番變故。


    黑雲潰散、冤魂索命,戰局瞬間逆轉,敵弱我強,血脈與境界的壓製驟然停滯,著實令人驚喜。


    她直擊而上,將巨劍崩毀於彎刀之下,雙足輕點間、似要追雲踏月而去。


    那席紅衣盛開於空中,衣角伴風,她背負紅月,與黑龍對峙,揮臂間彎刀飛出、斬向巨龍。


    天地間,刀光連為銀色的直線、寒芒乍破。


    直斬黑龍而去。


    隨著這一刀斬下,雲層似乎隨著被豎分為兩半,刀光所過,隻留下了深邃的虛無。


    怨氣凝為的黑索撕扯著天空上的黑雲,將它徹底肢解,肅清了遍布天地的黑雲,下墜、湮滅。


    但葉小舟神色並不輕鬆。


    她看向前方斬出的那片虛無,隻見它蠕動著、緩慢地複原,屠下了大龍,可離泉界未破,說明那姓宣的依然存活。


    葉小舟是個虛假的元嬰期修士。


    宣城主不僅是個真實的元嬰期修士,而且實力極為強橫,遠不是那些半吊子的元嬰期可以比擬的。


    若是輕易能夠滅殺,也不至於讓葉小舟避而不見。


    早成了她刀下的一道亡魂。


    與其說三方合力圍剿了黑龍,不如說宣城主以舍棄黑龍為代價、使離泉界怨念平息。


    為了登臨至高,他可以舍棄很多,妻子、兒女、肢體、良知……


    這裏仍是戰場。


    離泉界一片混亂。


    身為離泉界之靈的書老自然有所察覺,當怨念沸騰時,他的樣貌衰敗不堪、麵目猙獰如鬼叉;當紅月籠罩時,他容貌祥和,卻隱有肅殺之意。


    本是桃源鄉,奈何為鬼域。


    當離泉界的怨念被肅清一空、亡魂終於安息時,書老身上的沉屙頑疾,似乎終於得以痊愈。


    然而,這裏已經破爛不堪。


    終日籠罩的陰沉冷漠、刻薄孤僻,已找不到痕跡。


    他目光清明透徹,卻垂垂老矣。


    書老沒停下翻書的動作。


    也沒有出手的打算。


    一盞燭火輕輕搖曳,他想到了第一次見到宣城主時,那個人謙和有禮、溫和仁善。


    書老在他的身上,看到了天命的指引。


    那時書老想,離泉界的主人如果是他,倒也不錯。


    可走到今日。


    那正在與人交手的,肢體殘缺、目光怨毒、再無人相的,又是誰?


    書老一邊思索著,一邊翻過新的一頁。


    他看得很慢,所以,直到那決定離泉界命運的最終一戰結束時,還剩下了幾頁。


    這本書,很好。


    就是看得急了些。


    他身手想要再翻篇,卻碰了個空——離泉界正在崩塌,已經波及至此。


    書老微歎一聲,帶著幾分留戀地看了眼剩下的那幾頁;然後抬頭看向那崩毀的天空、正從高處跌落的紅衣女子。


    他渾身輕鬆,眸中帶著幾分解脫與釋然。


    書老不想出手,因為無論誰贏,他都會消逝,在這最後的時刻,一盞燈、一本書足矣。


    隻是那從未見過的、紅色的月亮很美。


    他看向一身血衣、正在跌落的女子,看見了那貌似宣城主的人形怪物正在追殺而去。


    在離泉界即將崩毀、他的意識即將消散的前一瞬,書老取回了對離泉界的掌控,再不受困於宣城主。


    微微抬手,一道通往外界的大門出現。


    願為出山月,不做歸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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