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遍祈求說完的刹那,玄鋒的手暗自握緊了長劍,吸了一口氣,長身欲起。


    “人是不可能弑神的。”忽然之間,一個聲音清清楚楚地響起在空氣裏,女童微笑起來,漆黑的瞳子看著麵前握劍的刺客——那是她說出的第一個完整句子,帶著奇異的語調,靜靜,“你們的人,已經去了空寂之山接我哥哥吧?”


    一聽神吐出這樣的詰問,一直冷定的刺客臉色刹那間慘白。玄鋒踉蹌著後退了三步,幾乎握不住手裏的劍——神知道?神早就知道?


    怎麽可能…他們六國遺民秘密籌劃了那麽久,才擬定了這個“破天”的計劃。


    一方麵作為劍聖門下的他、前來帝都拜見創世神,祈求神的保佑,同時也牽引住元老院六長老的視線和精力;另一方麵,六國遺民中的精英戰士秘密集結、前往空寂之山的祭壇,準備打開封印、借助魔之左手的力量來推翻冰國的鐵血統治。


    那樣嚴密的計劃,本來該不會被人知曉——而創世神居然洞若觀火。


    聽到“破壞神”三個字,連懷仞都大吃一驚,脫口:“你們瘋了!你們想釋放破壞神?”


    “瘋子也比叛徒好。”玄鋒冷笑起來,即使他麵對著神心裏是如何的敬畏與恐懼,然而看到這個同門的叛徒,少年心裏依然是滿滿的殺氣和鄙夷,“是冰國人逼我們的!與其忍受他們的苛政,還不如釋放破壞神!”


    “破壞神釋放出來了,你們怎麽可能控製雲荒不陷入黑暗?”懷仞金色的眸子裏有冷電,厲聲,“你們妄圖和冰國一起毀滅麽?你們要毀掉這個雲荒?!”


    “你有什麽資格教訓我?叛徒!”玄鋒揚起頭,睥睨地看著這個五十年前的“英雄”——也許是因為留在神之右手身側的緣故,時間對懷仞沒有絲毫的影響,如今本該是老人的他依然保持著和衝入離天宮時一樣的外貌,年輕英武,和麵前比他小五十歲的黑衣同門幾乎一模一樣。


    ——唯一不同的,隻是目光中不複有玄鋒那樣的熱血如沸。


    “他當然有資格教訓你。”懷仞沒有回答,出乎意料的是女童開口了,神的嘴角泛起一絲冷笑,“如果不是懷仞,整個幽國和劍聖一門,五十年前早從雲荒大陸上徹底消失了。”


    “什麽?”玄鋒愣了一下,脫口。


    “神。”懷仞似乎不想說下去,微微抱緊了那個女童——他沒有想到一直寡言的神今日忽然如此多話,更沒想到刺客闖入到現在、外麵的六長老居然沒有趕來。


    到底是出了什麽事情?離天宮的守衛忽然間變得如此脆弱?


    然而蒼白的小手撐住他胸前的鎧甲,創世神眼睛裏浮出幻彩般的光芒,對著那個桀驁驕傲的刺客繼續說下去,冷笑:“做英雄是要付出代價的…當年這個笨蛋隻憑著一腔熱血衝入九重門,力竭被擒。在那時候,整個幽國遺民和劍聖一門、就要有必死的覺悟。可當年懷仞失敗後、為何你們還能活得好好的?”


    玄鋒忽然怔住。這個疑問幾十年來並不是沒有人提出過,然而始終沒有答案。


    於是遺民們紛紛猜測是懷仞在自知無望的時候早已自刎、冰國人從而無從拷問。然而那分明是說不通的——懷仞的家人在一夕之間消失,冰國顯然已經查到了刺客的真正身份。


    然而無論如何,那次轟轟烈烈的事終究沒有引起冰國的嚴厲追究,無論是幽國遺民還是劍聖門下,幾十年來依然在冰國的統治下平平安安地活著——境況雖然不可能變得更好,卻也沒有惡化得無法忍受。


    “苟活也是要有代價的。”創世神漆黑的瞳子裏透出冷笑。


    玄鋒猛悟,脫口低呼,看向懷仞——懷仞臉色也是蒼白,默不作聲地抱著女童握劍而立,淡淡看著幾十年後闖入離天宮的同門,眼神複雜。


    那仿佛是麵對著另一個自己的感覺,讓劍士在五十年後再一度陷入了恍惚。


    “我免去了懷仞的罪,將他留在離天宮內——即使是六長老,也無法違抗神的意誌。”創世神的眼睛是漆黑的,所以看不到任何表情變化,女童的聲音卻是不相稱的威嚴和滄桑,“但是人世有人世自己的力量平衡規則——作為相應的對策,六長老將懷仞所有家人扣留,監視著幽國遺民和劍聖一門,若懷仞有絲毫異動,血便要成片的流淌。”


    “…”黑衣少年陡然說不出話來,訥訥看向同樣握著光之劍的懷仞,許久,終於開口問,“真的是這樣麽?前輩?”


    ——幽國遺民和劍聖一門,之所以能活到如今,便是因為那個最優秀的前輩多年前便以身事敵?


    “我不過是在接受我應得的…”然而懷仞沒有承認,隻是蒼白著臉漠然回答,似乎五十年後豪情熱血都以消磨殆盡,“我根本不是什麽英雄——那樣毫無計劃的莽撞隻會給族人帶來災難。我不過是在為錯誤付出代價。”


    “那不是錯誤!”玄鋒忍不住,衝口而出,“那就是英雄!”


    “真的英雄,不會隻憑著一腔熱血去做沒有把握的事情。”懷仞眉梢挑了一下,看向年輕的同門,“至少,該象你們這樣有了嚴密部署、才開始去赴死——我當年不過是一介莽夫,差點害死所有族人和師門。”


    在黑衣少年回答之前,女童微笑起來了,她轉頭看著幾十年來陪伴左右的幽國劍士,輕輕點頭:“是的。當年的懷仞不過是一介莽夫,在此後的五十年裏,他才稱得上是英雄。能忍受在離天宮內陪伴我五十年,除了禦風,沒有第二人做到。”


    “神。”懷仞歎了口氣,對於創世神第一次的讚許不知如何回答。


    ——那還是神第一次開口說這麽多的話。過去漫長的歲月裏,除了下棋、冥想、練劍和學習術法,他幾乎沒有多少機會和神說話,哪怕開口、聽到的也都是幾個字的回答。五十年了,陪伴在這樣沉默的奇怪孩子身邊,忍受著這樣變化無常的脾氣、種種匪夷所思的古怪癖好,換了其他人或許早已發瘋。


    然而他卻在這個時光凝固的地方活了那麽多年,甚至得到神親自的指點、開始修習雲荒大地上連六長老都無法得到真傳的種種術法——他從來無法想象在那個孩童的軀體裏,無所不能的神在想一些什麽。


    天意從來高難問,即使那麽多年的相伴、始終無法逾越人神的界限。


    三、帝王淚


    玄鋒不知該如何說話,怔怔看著懷仞,眼光卻從輕蔑轉為熾熱,跨前一步,衝口:“前輩!我們一起走吧!一起從這裏殺出去!”


    “嗯?”懷仞微微一驚,卻是下意識地看向懷裏的孩子。


    “幽國人需要你啊,前輩!我們就要造反了,我們已經去空寂之山釋放破壞神了!”看到前輩這樣遲疑的表情,黑衣少年熱切地喊,金色的眼睛裏釋放出戰意和殺氣,“接下來要和冰國打多少仗?如果見到你回來,遺民們該有多高興!太師傅——也就是前輩的師妹、女劍聖梅邇,這些年來獨立支撐師門,一直念念不忘您…”


    “梅邇…”懷仞眼睛閃爍了一下,沒有回答,隻是垂下眼睛看著臂彎中的孩童。


    然而漆黑色的眸子裏沒有表情,創世神微微抬起眼睛看了一眼身側的劍士,沒有表示。


    “是顧忌家人麽?”玄鋒看到對方那樣的毫無表情,有些急,忽然間明白了,脫口叫了起來,“前輩,難道你還不知道?——幾十年前、冰國就將你的家人殺了!”


    “什麽?”這一次劍士再也不能保持沉默,脫口驚呼出來,“不可能!”


    “是真的!”玄鋒也是寸步不讓地爭辯,坐實這個殘酷的事實,“冰國長老院早就下令將你的家人全殺了!頭顱都在雲荒巡回展示了好幾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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