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聲終於停止了,妙風靜靜問:“前輩…是想報仇麽?”


    “是不是大光明宮的人?”廖青染咬牙,拿出了霜紅傳信的那方手帕。


    手帕上墨跡斑駁,是無可辯駁的答案。


    妙風轉過了身,在青青柳色中笑了一笑,一身白衣在明媚的光線下恍如一夢。


    “是的,薛穀主因為行刺教王而被殺——”他輕輕開口,聲音因為攙雜了太多複雜的感情反而顯得平靜,“不過,她最終也已經得手——是以廖前輩不必再有複仇一念。種種恩怨,已然在前輩到來之前全部了斷。”


    “而我…而我非常抱歉,沒能保住薛穀主的性命。”


    他的語聲驟然起了波瀾,有無法克製的苦痛湧現。


    廖青染喃喃歎息:“不必自責…你已盡力。”


    她永遠不會忘記這個人抱著一具屍體在雪原裏狂奔的模樣——她不明白事情的前因後果,但卻清楚的知道、眼前這個人決不會是凶手。


    廖青染轉過身,看了一眼車廂內用狐裘裹起的女子,在笛聲裏將臉深深埋入了手掌,隱藏了無法掩飾的哀傷表情——她…真是一個極度自私而又無能的師傅啊!


    七星海棠的毒,真的是無藥可解的麽?


    不!作為前任藥師穀主,她清楚的知道這個世間還有唯一的解毒方法。


    ——然而,即使是她及時的遇到了他們兩人,即使當時小夜還有一口氣,她…真的會義無返顧的用這個一命換一命的方法,去挽救愛徒的性命麽?


    不…不,她作不到!


    因為她還不想死。


    她還有一個繈褓中的兒子,還有深愛的丈夫。她想看著孩子長大,想和夫君白頭偕老——她是絕不想就這樣死去的。所以,她應該感謝上蒼讓她在小夜死後才遇到他們兩人,並沒有逼著她去做出這樣殘酷的決定。


    狐裘上的雪已經慢慢融化了,那些冰冷的水一滴一滴的從白毫尖上落下,沾濕了沉睡人蒼白的臉。廖青染怔怔望著徒兒的臉,慢慢伸出手,擦去了她臉上沾染的雪水——那樣的冰冷,那樣的安靜,宛如多年前她把那個孩子從冰河裏抱起之時。


    她忽然間隻覺萬箭穿心。


    車內有人失聲痛哭,然而車外妙風卻隻是橫笛而吹,眼神裏再也沒有了大喜或者大悲,平靜如一泓春水。他緩緩策馬歸去,穿過了烏裏雅蘇台的萬千垂柳,踏上克孜勒荒原。


    那裏,不久前曾經有過一場舍生忘死的搏殺。


    那裏,她曾經與他並肩血戰,在寒冷的大雪裏相互依偎著取暖。


    那是他這一生裏從未有過、也不會再有的溫暖。


    在那個黑暗的雪原上,他猝及不防地得到了畢生未有的溫暖,卻又永遠的失去。就如閃電劃過亙古的黑,雖隻短短一瞬,卻讓他第一次睜開眼看見了全新的天與地。


    那一眼之後,被封閉的心智霍然蘇醒過來。她喚醒了在他心底裏沉睡的那個少年雅彌,讓他不再隻是一柄冰冷的利劍。


    然而,這一切、終歸都結束了…。


    無法遺忘,隻待風雪將所有埋葬。


    那一天,烏裏雅蘇台東驛站的差吏看到了這輛馬車緩緩出了城,從沿路的垂柳中穿過,消失在克孜勒雪原上。趕車的青年男子手裏橫著一支樣式奇怪的短笛,靜靜地反複吹著同樣的曲調,一頭奇異的藍色長發在風雪裏飛揚。


    他的麵容寧靜而光芒四射,仿佛有什麽東西已然從他身體裏抽離,遠遠的超越在這個塵世之外。


    那也是他留給人世的最後影子。


    誰也沒有想到,烏裏雅蘇台雪原上與鼎劍閣七劍的那一戰,就是他一生的終結篇章——昆侖大光明宮五明子裏妙風使,就在這一日起、從武林裏永遠消失了蹤跡。


    如同他一直無聲地存在,他也如同一片雪花那樣無聲無息的消失。


    十五、今夕何夕


    春暖花開的時候,霍展白帶領鼎劍閣七劍從昆侖千裏返回。


    雖然經過慘烈的搏殺,七劍中多人負傷,折損大半,但終歸也帶回了魔教教王伏誅、五明子全滅的消息。一時間,整個中原武林都為之震動,各大門派紛紛奔走相告,彈冠相慶。


    受傷的五名劍客被送往藥師穀,而衛風行未曾受重傷,便急不可待地奔回了揚州老家。


    霍展白作為這一次行動的首領,卻不能如此輕易脫身——兩個月來,他陪著鼎劍閣的南宮老閣主頻繁地奔走於各門各派之間,在江湖格局再度變動之時,試圖重新協調各門各派之間的微妙關係,達成新的平衡。


    而天山派首徒霍七公子的聲望,在江湖中也同時達到了頂峰。


    三個月後,當諸般雜事都交割得差不多後,他終於回到了臨安九曜山莊,將秋水音從夏府裏接了回來,盡心為她調理身體。


    然而,讓他驚訝的是南宮老閣主竟然很快就隨之而來,屈尊拜訪。更令他驚訝的是,這位老人居然再一次開口,懇請他出任下一任的鼎劍閣閣主——


    那,也是他八年來第三次提出類似的提議。


    而不同的是,這一次,已然是接近於懇求。


    “小霍,接了這個擔子吧——”南宮老閣主對著那個年輕人歎息,“我得趕緊去治我的心疾了,不然恐怕活不過下一個冬天啊。”


    一直推托著的他大吃一驚:“什麽?”


    南宮老閣主叱吒江湖幾十年,內外修為都臻於化境,五十許的人看上去依然精神矍鑠如壯年,不見絲毫老態——卻不料,居然已經被惡疾暗中纏身了多年。


    “年輕時拚得太狠,老來就有苦頭吃了…沒辦法啊。”南宮老閣主搖頭歎息,“如今魔宮氣焰暫熄,拜月教也不再挑釁,我也算是挑了個好時候退出…可這鼎劍閣一日無主,我一日死了都不能安息啊。”


    霍展白垂頭沉默。


    南宮老閣主是他的恩人,多年來一直照顧提攜有加,作為一個具有相應能力的後輩,他實在是不應該也不忍心拒絕一個老人這樣的請求。然而…


    他下意識地,側頭望了望裏麵。


    屏風後,秋水音剛吃了藥,還在沉沉睡眠——廖穀主的方子很是有效,如今她的病已然減輕很多,雖然神智還是不清楚,有些癡癡呆呆,但已然不再象剛開始那樣大哭大鬧,把每一個接近的人都當作害死自己兒子的凶手。


    “我知道你的心事,你是怕當了閣主後再照顧秋夫人,會被江湖議論吧?”似乎明白他的顧慮,南宮老閣主開口,“其實你們的事我早已知道,但當年的情況…唉。如今徐重華也算是伏誅了,不如我來做個大媒,把這段多年情債了結吧!”


    “不!”霍展白一驚,下意識地脫口。


    “不用顧慮,”南宮老閣主還以為他有意推脫,板起了臉,“有我出麵,誰還敢說閑話?”


    “不。不用了。”他依然隻是搖頭,然而語氣卻漸漸鬆了下去,隻透出一種疲憊。


    世人都道他癡狂成性,十幾年來對秋水音一往情深,雖伊人別嫁卻始終無怨無悔。然而,有誰知道他半途裏卻早已疲憊,暗自轉移了心思。時光水一樣的褪去了少年時的癡狂,他依然盡心盡力照料著昔年的戀人,卻已不再懷有昔時的狂熱愛戀。


    “你為此枉擔了多少年虛名,難道不盼早日修成正果?平日那般灑脫,怎麽今日事到臨頭卻扭捏起來?”旁邊南宮老閣主不知底細,還在自以為好心的絮絮勸說。有些詫異對方的冷淡,表情霍然轉為嚴厲:“莫非…你是嫌棄她了?你覺得她嫁過人生過孩子,現在又得了這種病,配不上你這個中原武林盟主了?”


    “當然不是!唉…”霍展白白口莫辨,隻好苦笑擺手,“繼任之事我答應就是——但是,做媒一事,還是先不要提了。等秋水病好了再說吧。”


    南宮老閣主鬆了一口氣,拿起茶盞:“如此,我也可以早點去藥師穀看病了。”


    提到藥師穀,霍展白一震,眼裏就忍不住的有了笑意:“是,薛穀主醫術絕頂,定能手到病除。”


    ——隻不過,那個女人可野蠻的很,不知道老閣主會不會吃得消?


    穀中白梅快凋謝了吧?隻希望秋水的病早日好起來,他也可以脫身去藥師穀赴約。


    沒有看到他迅速溫暖起來的表情,南宮老閣主隻是低頭開闔茶盞,啜了一口,道:“聽人說薛穀主近日去世了,如今當家的又是前任的廖穀主了——也不知道那麽些年她都在哪裏藏著,徒兒一死,忽然間又回來了,據說還帶回一個新收的徒…”


    他一邊說一邊抬頭,忽然吃了一驚:“小霍!你怎麽了?”


    霍展白仿佛中了邪,臉色轉瞬蒼白到可怕,直直的看著他,眼睛裏的神色卻亮得如同妖鬼:“你…你剛才說什麽?你說什麽?!薛穀主她…她怎麽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七夜雪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滄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滄月並收藏七夜雪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