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那個時候,她的心裏就有愧疚和嫉妒交錯地咬著。她甚至想過,數年後妹妹成年,如果那時候她借著諾言、提出也要成為天空之城的女主人,龍神又會如何處置?


    然而,很快就傳來了小公主下嫁的消息——沒有前兩個姐姐那樣驚世駭俗,她隻是平靜地選擇了海國內最合適的門閥貴族,完成了政治的聯姻。在記憶中,那似乎是一個以風流好色著稱的年輕權貴,英俊而幽默,手腕靈活,善於玩弄女人和權謀。


    她僥幸地想,或許,妹妹會因為這個婚姻而獲得幸福?


    然而,很快就傳來了年輕皇後病逝的消息。


    當新一任海皇在風暴中將妻子火葬,灰燼隨著狂風卷上天空之城的時候,她忽然明白了妹妹早逝的真正原因。那一瞬間,心痛如絞。


    悔否?身為姐姐的她們,眼裏隻看得到個人的愛情和幸福,而那個沉默的、單薄的小妹心裏,卻藏著這樣強烈的守護家國的信念,並為此付出了一生的代價。


    海國大葬的那一夜,夜明珠的光芒照徹了海底,無數鮫人浮出海麵唱著挽歌,哀悼大海的最小一個女兒,他們的小公主。


    那是一個滿月之夜,天空之城裏卻沒有一絲燈光。坐在這座遺落在曆史裏、早已空無一人的城市頂端,長空凝視了那些深海珠光許久,忽然收攏了雙翅、直線地墜入了海裏。


    她尖叫著撲出去,卻沒有拉住他。


    她知道翼族是無法到達海底的鮫人國度的,除非他懷了必死的心躍入大海。


    那之後她再也沒有過他的消息,不知道他是否就這樣死在了碧海深處,還是借著這個機會離開了她和這座荒蕪的天空之城。


    她隻知道,自己的手裏已然抓不住任何東西。


    她永遠不會原諒自己一時的懦弱和自私。那一刹的貪心和逃避,換來了三個人悲劇的一生。每一日,她寂寞地在天空之城上遙望著故土,暗自悔恨。


    終於,那個天變地裂的大劫到來了。原本遠在天空之城的她可以逃過這一劫,然而在俯視著地麵上種種災難時,她終於站了出來,勇敢地擔當了一次。


    她展開雙翅,從天空回到大海,在血和火中飛行,將一個又一個族人從火焰中帶出。她腳不沾地地飛翔了整整三天,帶出了數以千計的族人。第四天日落,她用盡了力氣帶出最後一個鮫人孩子,再也無力飛翔,掉落在地殼的裂縫中,被岩漿和火焰包圍,轉瞬熔化。


    “妹妹。”死去的瞬間,她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折斷了背後那一對象征著罪孽的翅膀,如釋重負地喃喃低語,對著天空伸出手去,“妹妹。”


    那一刹那,她化為熱氣從海麵蒸騰而起,飛向蔚藍色的星空。


    她終於解脫。


    那之後,便是生生世世。


    鮫人並沒有轉世的信仰,死後魂魄便化為雲升上星空。然而她因為神諭跨越過種族的界限,所以獲得了轉生的機會。她沒有再轉世在海國,而是忘記了一切,在人世間流離。


    1979年,她轉生於新奧爾良,成為一名abc。22歲獲華盛頓大學經濟學碩士學位,23歲進入位於紐約的四海國際總部工作,25歲被派往中國大區,同年,認識公司另一部門的同事johnson。戀愛,同居,計劃著結婚和蜜月旅行,甚至,打算要兩個孩子,一男一女。


    一切都平平常常。


    那種幸福是飽滿的,填滿她生活的每一寸空間。然而,偶爾還是會有一種不真實的恍惚闖入她的心扉。每一次仰望星空、每一次俯瞰碧海,她都有一種“不屬於這裏”的感覺,驚詫於自己為何會在這個時間、這個空間,和身邊的這個人在一起。


    直到那一日,她忽然看到格子間的瓶中悄然綻放出一枝雪白的女蘿,心裏那一層封印忽然喀喇一聲碎裂。她終於知道自己屬於何處——那一夜沐浴時,反手撫摩著背上出生以來就鐫刻著的兩道深痕,故國的歌聲響起在耳畔:那是深海中的王和族人在召喚她的歸去,告訴她無數的鮫人還在萬丈的海底被困受苦。


    原來,她尚不能解脫。


    幾次遲疑,然而對當年那一刹的悔恨、促使她更強烈地有了站出來的念頭。她終於舍棄了俗世裏深愛的戀人,從百尺高樓頂上飛身墜下——宛如千年前從天空之城墜向大海。


    ※※※


    “我希望,能贖回我的罪過。”海巫女緩慢而低沉地追溯著,將手覆蓋在兩道傷痕上。


    年輕的織夢者怔怔地望著她,明亮的眼睛裏閃爍著光。


    “其實…我覺得你也還得差不多了。”艾美歎了口氣,真心真意地說,“這一次你肯回來,我覺得…是很了不起的。”


    海巫女蒼白的臉上卻有一種嚴苛,側過頭,緩慢:“我是有罪的。”


    “誰都可能有一時的懦弱和非分之想嘛!有勇氣麵對它,就沒有什麽可見不得人。偷偷跟你說——”艾美撇撇嘴角,吐了一下舌頭,說出了心底裏的一個小秘密,“我第一次見到辟邪的時候,還很嫉妒蕭音姐姐呢!當時我就想,為什麽偏偏她有那麽好的運氣,為什麽不是屬於我的?”


    凝光詫然回頭,有點不可思議:“織夢者…織夢者的心裏,也會有陰暗麵麽?”


    “當然有啊!”艾美詫異地叫了起來,委屈,“織夢者可不是聖人——就是蕭音姐姐,也不是完美無暇。你太苛求了,人隻能逐漸變得更好,哪有無可挑剔的——又不是神!”


    頓了頓,艾美搖頭:“不對不對。那些神祇,像辟邪啊山羊他們,更是缺點一堆。”


    凝光看著她,蒼白的臉上忽地有了一絲罕見的笑容,低聲:“這麽說來,織夢者,您是原諒我了?”


    “嗯。”艾美想也不想地點頭,隨即微微惶恐。“我…我沒什麽資格說原諒不原諒的。”


    “有的,有的…”凝光如釋重負般,輕輕吐出一口氣,跪在了海底花園中,用額頭輕觸艾美的腳背,“織夢者淩駕於四海九州之上,和神祇並列,代表了時間、曆史和智慧。向您懺悔並獲得原諒的話,我的罪孽就會減少一半。”


    “有…有這一回事?”艾美驚慌地後退,睜大了眼睛。


    原來,在獲得一雙看到過去未來的慧眼同時、織夢者還肩負著傾聽心靈的職責?


    “織夢者,您會幫助我們麽?”海巫女繼續深深行禮,恭聲詢問,“原諒我們沒有事先問過,就擅自將您帶到了這裏——我們實在是對您身側那個邪魔心懷畏懼。”


    “當然會,”艾美側頭想了想,補充了一句,“如果我能做到的話。”


    ※※※


    綿延不斷的柱廊,仿佛通向不可知的彼端。


    身後一圈波紋還在不停蕩漾離合,露出居中那一個幽黑的洞——那個黑洞,是另一個時空和這個平行時空的接點。集合了眾人的力量,凝聚了巨大的念力,她才來到這個被封印凝固的時空。


    她一步一步往前走,看到了柱廊盡頭的祭壇,靜靜躺著一具水晶棺。


    而這個柱廊外麵,有無數雪白的女蘿纏繞,一條條蒼白的手臂遮蔽了時空。


    那是…那是千年前死亡凝結成的“界”啊!


    她將手貼在額心,抵抗著快要裂開的劇痛。


    每一步都是緩慢的。在她足尖踏入的地方,地麵都起了微微的起伏。仿佛光影隨著她的行進、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那些遮天蔽日的蒼白藤蘿紛紛退開,散落,化為灰土。然而,走到第七十九根柱子前,她終於覺得支持不住,身子一傾,一口血吐出。


    所有一切,在那一瞬,碎裂成齏粉。


    “織夢者!”在她倒下前,有人接住了她,急切地呼喊。


    還是不行麽?蕭音茫然地想著,睜開眼睛看到那一雙蔚藍的眸子,宛如頭頂上無邊無盡的大海。周圍是空曠的祭壇,五星的五個棱角上,分別坐著幾個純白色的靈體,和她連成連續不斷的折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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