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邊的老盟主隻是拈須笑嗬嗬地看著,居然絲毫不阻止孫女的胡作非為,看著嚴靈兒一次又一次出重手把要走的少年打回到榻上,最後拿出了一冊手抄書卷,放到方玠麵前:“這是沈公子走的時候交代我給你的——他以前也多少知道大光明宮的武學弊端,十年來他在中原自己也總結了一些消弭的方法,希望你能看看,好歹要等到他和謝姑娘回來。”


    然而,這一等,便是大半年…中間小謝姐姐毫無音訊。


    他閑來翻看那卷書,驚於沈洵武學上所思之深和所學之博,忽然覺得、即使在武學一道上,自己和對方相去又何以裏計——而為人和心胸,自從湛碧樓一戰棄劍以來,他更是無法仰視。也就是那一瞬間開始,他才真正覺得絕望了吧?


    長長歎了口氣,闔上書,耳邊忽然聽到清脆的聲音:“別歎氣了…很辛苦是不是?是啊…喜歡老女人和老男人,都是很辛苦的一件事啊。”


    少年轉過頭,看到了蹦蹦跳跳走進來的紫衣少女——嚴靈兒最近的功夫真是長進的很快,很多時候她進來、居然都能不讓他察覺。少女歎了口氣,眉間也有悒鬱不甘的神色:“在華山上看到謝姐姐孤身來救我,那種風采…我就知道,我是比不上她的。至少,在三五年內沒有謝姐姐那麽好…”


    “但是未必一輩子比不上啊!”第一次,方玠回答了她的話,眉間依然有執拗不甘的表情。


    嚴靈兒點點頭,眼裏神光一閃,但是隨即低下頭歎了口氣:“不過,等我有謝姐姐那麽好了,沈大哥也老啦…沒有道理要他等著我長大的,是不是?那不是苦了他麽?所以——”少女驀然笑了起來,眼裏的光芒如同初雪般純真:“所以我現在一邊努力練天心決,一邊求菩薩保佑沈大哥和謝姐姐能夠幸福。”


    聽得那樣的話,少年驀然愣了一下,仿佛被什麽擊中心髒,說不出話來。


    有時候,眼前這個被他那樣輕視過的丫頭、說出來的話卻是讓他震動,雖然刁蠻任性,可因為有著那樣純良的心地,在看待同樣一件事的時候,不知道比心底陰鬱的他高上多少——他竟然還不如她。


    “走啦,吃飯了。”靈兒被他怔怔的看了半天,有些發窘,拉了他一下,“吃完了飯,替我看看我練的天心決對不對——嘻,這一年你被封住了內息不能練武,我卻是天天在努力——說不定等謝姐姐他們回來的時候,我已經不比你差多少啦!”


    方玠微微笑了笑,抬起眼角——這個二十歲的少年,平日裏也不是不苟言笑,但是無論如何笑、眼底裏總是帶著一絲陰鬱,然而此刻、他的笑容卻是明淨的:“小丫頭,我又怎麽會輸給你。”


    ―――――――――――――――


    又是細雨,又是深秋,又是重陽。


    湛碧樓上看出去,外麵秋色連波,煙雨空朦,水雲疏柳。


    係馬垂楊,煙雨中,兩位客人風塵仆仆的走上樓來。小二將上樓的客人迎入座中,覺得似乎有些麵熟,不覺多看了兩眼。然而隻見其中的女子帶著麵紗,辨不清容貌。


    “一盒梅花酥,半籠鬆針湯包。再來幾個熱菜…龍井蝦仁,荷葉蒸肉,蝦子冬筍,魚頭豆腐…嗯,最後來一個蓴菜鱸魚羹。”熟極而流的報出了一堆菜名,帶著麵紗的女子掠了掠鬢發,才想起問對麵的男子,“對了,沈洵,你要點什麽?”


    “一壺明前龍井。”在她對麵落座的白衣男子對著小二點點頭,隻加了一句。


    小二記下了菜名,彎腰再問:“兩位客官,可要聽什麽曲兒?咱們湛碧樓上…”


    “珠簾秀還在這兒唱麽?”女子果然是個熟客,不等他說完就接口道,“不知這一年來她又有什麽好曲兒——隻管撿她最拿手的,站在簾外麵唱來便是。”


    小二唱了一聲喏,便退了下去。


    “一回來就點那麽多菜,胃口不錯啊。”待得小二退下,沈洵笑了起來,看向麵前的素衣女子,“小謝,這次我們真是離開得太久了,要把一年多沒吃的都補回來。”


    “嗯,不過——誰付帳?”謝鴻影笑了起來,拍拍桌上的劍,“要不要再比劍來定?”


    “人家還在開門做生意,不怕嚇著別人。”沈洵淡淡的笑,然而眼睛看著簷外雨滴,眼底裏也有微微倦意,“為什麽我們每次來這裏、都會下雨?居然就十幾年轉眼過去…”


    “一回中原,就感慨諸多——雪山大漠時那種豪情哪兒去了?”素衣女子眼裏陡然也有蕭瑟的意味,卻勉強笑笑。她已年近三十,笑的時候眼角已經有了細微的痕跡:“嚴老伯他們隻怕等了我們很久了。快些吃完,我們去鼎劍閣把雪蛤給小玠,也算是功德圓滿。”


    “那以後,便去五湖泛舟。”沈洵笑了起來,給謝鴻影和自己倒了兩杯龍井,聽著外麵的雨聲,低頭喝了一口,“聽說嚴老伯年末也要歸隱了——大家都別管這糾纏來去的武林恩怨,一起嘯傲山林去罷了。”


    “別動。”抬頭的刹那,卻聽得耳邊女子輕輕叫了一聲,然後鬢邊微微一痛。


    “你看,都有白發了。”抬起頭來,看見謝鴻影正看著手裏一根半白的青絲,低歎,“真的,我們得加緊把要做的事交待完——這一生、真是如白駒過隙啊。每年不過來這裏聽聽雨,不知不覺就十幾年過去…”


    “看看,還說我感慨良多。”沈洵笑了一下,將她手中的白發奪了,扔出窗外。


    “少年聽雨歌樓上…“兩人還正待說什麽,陡然間一縷清歌從外間簾底泛起。那聲音雖然是女子,竟毫無柔媚之感,遒勁滄然,轉折之處隱隱有金石之音。


    “一年多不見,珠簾秀居然唱腔變化如此?”低低脫口詫異了一聲,然而聽得那歌聲,謝鴻影的心居然在刹那間就一起沉靜下去,喧鬧的外物陡然已經不存在,耳邊隻有簷外雨聲滴落。沈洵也聽見了那歌聲,忽然間,不知什麽樣的情緒泛起,他顧不得在酒樓裏,隻是微微俯過身,將手輕輕覆上她的手背。


    執手相望,兩鬢如霜。兩人相視一笑,聽得樓下馬嘶、轉頭看向樓外——隻見白堤的垂柳下三騎冒雨而來,那一位老人和兩位少年在樓下翻身下馬,係於垂楊。


    “哦,是你的小玠弟弟——”看到當先一騎的青衣少年,沈洵微微笑了起來,看向謝鴻影“看來他這一年來還不錯,也長大了些。”


    “你的靈兒不也來了?”素衣女子淺笑,毫不示弱,看著樓下的紫衣少女輕盈的從馬背躍起,一個轉折翩然落地,頷首讚許,“看來天人訣學的也有小成了——畢竟是個聰明丫頭,我算是放心了。”


    “等他們有本事把這兩把劍從我們手上奪了去,那才算真的放心。”沈洵微微點頭,看著樓下奔來的那一對少年,眼底卻是淡淡溫和的笑意。


    一時間,又是無語。隻聽簾底,那個女伶歌聲遒勁滄然,伴著紅牙板,細細聽去、唱的卻是一曲蔣捷的《虞美人》: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兩人在湛碧樓上執手望去,隻見湖上煙波四起,渺茫無垠。雨滴從簷上落下,連綿不絕,宛如合著那曲聲,按拍緩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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