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斯越沒有走很久,他在一個拐角處看到了宋昭。


    她身上套著一件寬大的外套,袖子有點長,隻露出一點白皙的指尖,火光讓她的頭頂顯出一種毛茸茸的質感,看著很想讓人上手去摸一摸。


    在她旁邊坐著一個小男孩,瘦瘦的,臉很白,眼睛尤其大,像隻無家可歸的流浪貓。


    這流浪貓的長相還很眼熟。


    季斯越眯起眼睛,在回憶裏搜尋了一下,想起他正是前天晚上偷偷摸摸給宋昭披外套的小屁孩。


    宋昭拿著一根木棍,在火堆裏戳了戳,裏頭是幾個烤得通紅的紅薯,是從青塘村回來的時候,一位被救出的大媽塞給她的。


    身旁傳來小男孩輕輕的、抽吸鼻子的聲音,宋昭垂眸,看到他倔強的眼尾,一點點變得通紅。


    她心平氣和地問:“哭什麽?身上傷口疼嗎?”


    小男孩搖搖頭:“不疼……我就是想我爸爸了。”


    “我媽媽說,地震發生的時候,他把我護在身下……人已經沒了,我沒有爸爸了。”


    被救出來之後,他一直忍著不哭,在媽媽麵前絕口不提離世的父親,就是怕媽媽傷心。


    可他還那麽小,怎麽能忍得住呢,眼淚拚命往下掉,被他胡亂抬起手,擦得滿臉都是水。


    宋昭沉默著,一直沒有說話。


    作為一名醫生,她已經見過太多生離死別,太多陰陽相隔。


    死亡是世界上最公平的事情,不會因為你是好人或者你很富有,就對你網開一麵。


    她的老師曾經再三告誡她,永遠不要與自己的病人共情,可此刻看著小男孩悲傷的、稚嫩的臉,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小時候的自己。


    她在劇院裏的道具箱裏,發現自己母親的屍體,女孩絕望無助的哀泣聲在偌大的、宛若墳墓的劇院裏回蕩。


    一聲又一聲,延續了近十年。


    直到現在,仍然沒有消散。


    那一瞬間,季斯越從宋昭低垂的眸中看到了不忍,她緩緩抬起手,揉了一把小男孩的頭發。


    “別哭,你有一個很偉大的父親。”


    小男孩抬起哭得朦朧的眼睛,抬眼去看宋昭,她平靜地說道:


    “不是所有父親都會愛自己的孩子,你很幸運,你擁有的愛雖然短暫,但可能比這個世界上很大一部分人得到的都要多。”


    小男孩從宋昭眼睛裏看出了一種名為羨慕的情緒,他止住哭聲,言隨心動地問了句:“姐姐,你爸爸對你不好嗎?”


    宋昭似乎笑了一下,臉上卻一片涼意。


    她很隨意地說:“我爸?他是個王八蛋。”


    小男孩愣住了。


    季斯越也愣住了,他藏在黑暗裏,維持著一個別扭的姿勢,直直看著光亮處的宋昭。


    她換了一個姿勢,問身旁的小男孩:“想聽故事嗎?”


    小男孩點了點頭。


    宋昭不會講故事。


    但或許是今晚月亮太圓,又或許是故地重遊,她心裏那些壓抑許久的情緒有點要失控的趨勢,她破天荒地起了分享的心思。


    “我媽媽……是個很漂亮的話劇演員,我對她的印象其實已經很淺了,但我仍然記得她那雙眼睛,比世界上最耀眼的寶石還要美。”


    “別人都說我像她,但其實隻有我知道,我不及她分毫。”


    這是季斯越第一次聽見宋昭說起自己的母親,他甚至聽得比小男孩還要專注。


    漂亮肯定是漂亮的,不然也不會迷得**章失了理智,不顧老婆孩子,為她神魂顛倒。


    但會比宋昭還漂亮嗎?


    季斯越看了看宋昭冰白的側臉,對這個觀點不置可否。


    宋昭的回憶還在繼續:“當時所有人都以為她會成為紅極一時的大明星,可後來……”


    她突然頓住,小男孩忍不住追問:“後來呢?她成為大明星了嗎?”


    宋昭臉色白了兩分,忽然露出一個慘烈的笑:“沒有。”


    “她被人折斷了翅膀,成了落在地獄裏的金絲雀。”


    童話故事一般的開頭,緊隨其後的卻是恐怖故事的發展。


    小男孩聽著聽著,眉心擰得能夾死蒼蠅,憤怒的表情幾乎掩飾不住,從他那張稚嫩的臉上衝出來。


    “最後,她死了,可害她的男人卻家庭幸福,生活美滿……”


    說到最後,宋昭幾乎維持不住平穩的聲線,指甲深深嵌進掌心。


    夜風劃過,四周安靜無聲。


    於是,有人的心跳聲再也隱藏不住,幾乎要衝出胸腔。


    季斯越腿腳發麻,幾乎要失去知覺,但他一動不敢動,像根拉到了極致的弦,似乎下一秒就會崩斷。


    他臉上慘白一片。


    不,不該是這樣的,這跟他聽到的不一樣!


    宋昭的母親明明是為了權利財富,為了出名,她才故意爬上了**章的床!


    這是圈子裏人盡皆知的事實,怎麽會變成是被**章強迫,囚禁?!


    這簡直匪夷所思!根本不可能是真的!


    然而他看著不遠處宋昭的臉,心裏卻漸漸開始動搖。


    宋昭有必要對一個小男孩撒這種謊嗎?她根本不是那樣的人。


    在越來越急促的心跳聲中,季斯越突然回想起了從前。


    每一次他們公開羞辱宋昭生母的時候,她所露出的表情不是羞愧,不是丟臉,是痛恨。


    痛恨道貌岸然、以錢權逼人的**章一家,痛恨顛倒黑白、無知可恨的他們,痛恨無力為母親洗刷汙名的自己。


    他明明什麽都不知道,被一麵之詞蒙蔽了雙眼,卻一次次以此為利劍,捅向宋昭,踐踏她的尊嚴,摧毀她的防線。


    甚至每當她露出脆弱神情的時候,他心裏都會湧起得逞一般的愜意。


    “啊,我又把她挺直的脊背壓彎了”,類似這種惡劣的想法。


    他以折辱她為樂。


    怪不得宋昭會如此厭惡他,會在車禍時對他見死不救,甚至和季遠舟聯合在一起報複他。


    都是他應得的,他有什麽臉怨恨?


    季斯越一隻手按住胸口,宋昭蒼白無力的解釋又一次回響在耳畔。


    “不是這樣的……”


    “我媽媽不是你們說的那種人,她是被強迫的……”


    “季斯越,你怎麽還不去死?”


    回旋鏢來得如此之快,季斯越現在隻覺得心如刀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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