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麽事?”等目光裏的亮色漸漸黯淡,謝少淵才吐出了這句話。


    “父親說,要我把這個交給大哥。”外麵的聲音依舊是恭謹而開朗的,看來,這個少年,一直對於他傳奇般的兄長保持著尊敬和景仰,然後,一陣輕輕的稀簌聲,似乎有什麽從門的下邊塞了進來。


    看著少主點了點頭,幽草走了過去,從門下撿起了一封紫色的信函。


    不用點燈,謝少淵隻是就著窗外滿月的光輝拆開看了看,眼色再度的變得很奇怪——那一瞬間,幽草幾乎看見有野獸一般的殘酷,烈火般在他眼裏燃燒!


    “少主?”連她都忍不住嚇了一跳,問。


    謝少淵沒有回答,看完以後雙手一搓,憑空裏燃起了一團火光,紙箋化成了灰燼。然後,他對著門外的弟弟淡淡道:“回去告訴父親,我知道了。”“那麽,大哥,我告退了。你好好休息。”門外,少年的聲音,似乎永遠都帶著歡快和欣悅。


    聽姐妹們說起,二公子近來有了心上人,難怪連說話都帶著笑影。


    謝少淵靜靜站在黑暗中,許久不動,忽然,輕輕笑了起來:“弟弟?弟弟!……哈哈哈哈!幽草,從小到大,你知道我見過他幾麵?”“隻有兩次!”“我自己的親弟弟,我居然隻見過他……兩次。”他笑得很突然,在漆黑寂靜的大房子裏,如同幽靈般的回響。


    幽草不知道說什麽才好,一直以來,她和其他下人們一樣,都知道這一家人之間奇怪的狀況,但是,卻無從問起——隻知道,從來,老爺就把大少爺和二少爺分開來養大,幾乎不給兩個兄弟見麵的機會。而大少爺似乎從小身體就不好,要頻繁的吃藥,也許因為這樣,久而久之,連性格都變得很孤僻。


    不僅是外人,有時候,甚至是她,都覺得少閣主……或許真的有些瘋狂。


    許久許久,她才輕聲問:“少主……又要出遠門了嗎?”她知道,每一次接到紫色信箋以後,少主就要從鼎劍閣裏消失一段時間。


    然後,在少主回到這個漆黑房間以後不久,江湖中都會有驚人的消息傳來,說是有什麽武林大豪死去,或者有什麽門派被一夜間滅門。


    那些名震一方的大俠的屍體,都是用一種極其殘忍的手法,被釘在大門的門楣上。


    雪亮的利劍,搖晃的屍體,仿佛是下手的人在嘲笑著世間的一切。


    那是瘋子做的事情。


    劍妖公子。謝少淵。


    鼎劍閣的少主沒有回答,忽然幽幽的問了一句:“據說……少卿他在外麵遇見了一個女子,是嗎?”不等幽草回答,他自己複又奇異的笑了起來,轉身走向內堂,吩咐:“去準備熱水,我要沐浴。再替我備上一把好劍,一爐龍涎香。”“是的。”仍然是那樣恭謹而溫良的,青衣侍女回答。


    “……”走過了中堂,本是要一直入內的謝少淵忽然停了下來,返身回來,走到了幽草麵前,停下。指尖聚力,“嗤”的一聲,隔空點燃了桌上的蠟燭。


    有些遲疑地,伸手抬起侍女的臉,看著,不出一言。


    許久,他皺了皺眉頭,問:“聽說你是孤兒?”幽草驀然抬頭,眼神忽然有些異樣,但是轉瞬又低下了頭,輕輕回答:“是的……幽草自小父母雙亡。倒是有個姐姐……可惜,七年前病死了。”“這樣啊……那麽,在這裏等我罷。”莫名的,第一次,少主居然問起了她的身世,沉吟了一下,忽然道:“如果十天後我不回來的話……你就去找餘總管,讓他給你重新安排個差使。然後——”他頓了一下,隨手一撥拉,桌子上的書卷器具掉了一地。


    “把我用過的東西,都燒了。不要被那些人的手弄髒……”臉上仍然有那種孤獨的高潔,然而一邊說話,一邊不停的皺眉,眉間的皺紋變得有如刀刻。


    幽草的臉色卻不自禁的蒼白下去,顫聲問:“少主……連你,也說這樣的話?難道,這一次老爺要你殺的人,比少主還厲害嗎?”“他?哈哈!……翻手為雲覆手雨,天下英雄他第一……”謝少淵轉身向深深的內堂走了過去,斷斷續續的長吟。


    聽到了這句詩,幽草身子一晃,忽然覺得眼前有些恍惚。


    翻雲覆雨手……武林盟主方天嵐。


    老閣主,老閣主要少主去殺的……竟然是武林盟主方天嵐!


    act-3-牥毯


    龍涎香馥鬱的氣味充滿了黑暗的房間,幽草侍立在屏風後,聽到沉香木浴桶中時斷時續的水聲。


    少主是個有潔癖的人……每次殺人前,沐浴和薰香,都是必不可少的。


    這一次,他洗了很久。


    ——是否,那也表示著,這次要殺的人,是極端棘手的?


    “幽草。”在她出神地看著窗外漸漸西沉的滿月的時候,忽然聽見“嘩啦”的水聲,似乎是少主已經沐浴完畢,從水中站起,喚她。


    她連忙從屏風後轉出,抖開寢衣,從背後給他披上。


    很奇怪,雖然是剛剛在熱水中沐浴過,少主的肌膚仍然是潮濕而冰冷。


    如往常一樣,將白綢的長衫裹到身上,借著依稀的月光,幽草下意識地伸手拉了一下他肩膀上有些起皺的衣衫。


    她的手忽然停頓了,那個傷疤……她又碰到了那個傷疤!


    記得兩年前剛過來服侍少主的時候,第一次無意觸及左肩下那個奇怪的傷疤,還沒有明白是怎麽回事,少主的劍已經劃破了她咽喉上的皮膚!


    那一次,他幾乎殺了她。


    然而,這一次,有些失措的她,卻隻聽見少主忽然歎了口氣,然後,把剛披上的白綢長衣緩緩拉下,抬手回過肩,撫摩著那個奇怪的傷痕。


    幽草瞬間呆住——這一次,她看清楚了!那傷疤……不止一個。


    左右肩胛骨下方,各有一個指甲蓋大小的黑色傷口,那裏,雖然剛剛用浴巾擦洗過,仍然有黑色的腐臭的液體,細細的滲出!在傷痕的深處,依稀可見森然的白骨。


    “少主!”她忍不住脫口驚呼,服侍少主近兩年,身為貼身的侍女,她居然絲毫不知主人有這樣的傷!


    那樣醜陋肮髒的潰口,竟然在這樣一個極端愛潔淨的人身上。


    她拿過絲絹,準備擦拭背上的傷處,卻看見少主雙手交叉著環過肩頭,手指掩住了傷口,漆黑濕漉漉的長發披散了下來,覆蓋了蒼白的肌膚。


    在寂靜如死的夜裏,謝少淵就這樣背對著她站著,全身開始微微發抖。


    幽草不知道說什麽,隻看見黑暗中,一向詭異桀驁的大公子發瘋一般地,忽然回過手,用手指狠狠撕扯著肩背上那兩個傷口!


    “啊!啊啊!!……”陡然,有類似於負傷野獸的聲音,從那個人咽喉裏絕望的吐出。幾乎瘋狂的摧殘著自己的身體,他的手,忽然伸向案上供著的那把名劍:冰雪切。


    “少主!少主?”幽草驚惶失措,來不及想什麽,撲上去,赤手握住了那把出鞘了一半的冰雪利刃!從窗外照進的淡淡月光,映出了眼前這個人近乎扭曲的麵容——他抬頭看她的眼神,已經不再是一個“人”所有的!


    每一次,在少主出現這種眼神的時候,都會有人,會被釘死在這個房間的牆壁上。一定會,有人死。


    她下意識地開始退縮,一步步往門外退去。


    “呀!”陡然間,她隻覺全身一輕,咽喉劇痛,連半聲驚呼都來不及發出,脖子忽然被人卡住!蒼白的手指漸漸勒緊,她窒息的張大了嘴巴呼吸——姐姐!姐姐!……


    在內心深處,她忽然忍不住絕望的呼喊著,神智漸漸模糊。


    “你在做什麽?淵兒?”忽然間,拚命掙紮的她聽見了房間門口有另外一個人的聲音,然後,仿佛如同被雷電擊中,抓住她的手瞬間無力。


    老閣主……老閣主來了。


    半昏迷的她,在心裏如釋重負的歎了口氣。


    “我,我……”陡然,聽到他重重跪倒在地上的聲音,聲音裏還是帶著極力的掙紮和殘留的野性,然,那個幾乎瘋狂的聲音,忽然發出了奇異的扭曲——昏昏沉沉的她過了很久,才驚覺過來,那,那竟然是……


    啜泣!


    少主?少主!


    下意識地,她想過到他那邊去,然而,身體不能動。


    兩年來,她從未想象過,身邊這個冷利桀驁的人,居然會跪在地上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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