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問,你就是小茗麽?"厲思寒不以為忤,溫言問道,"我是承俊的朋友,特意來看他們的。"


    小茗臉如冰雪,看了她幾眼,冷冷道:"你就是那個厲姑娘吧?你進屋來。"


    她把二人讓進房中,眼色一直帶著恨意盯著厲思寒。


    一進門,厲思寒臉色立時蒼白得毫無血色,直直盯著中堂看著,可喉中一個字也發不出--中堂一片素白,貼著大大的"奠"字,靈位上赫然寫著"愛妻蕭弱蘭之位"!


    "你都看到了?"小茗轉過身來冷如冰雪地問,突然和身撲了上來,"我要替小姐殺了你這個賤人!"


    厲思寒瞥見她右手中寒光閃動,但她此時急痛攻心,幾乎沒想到要避開。黑衣一動,身邊的鐵麵神捕在最後一刹間閃電般出手,一封一奪,已將丫鬟手裏的匕首奪下,順勢把她點倒在地。


    小茗躺在地上,尤自恨恨地怒罵,直似恨不得將她一口吞下去。


    厲思寒不予理會,眼睛直直地盯著靈位,仿佛靈魂出了竅一般,癡癡地問:"弱蘭……弱蘭姐姐,怎麽死了?怎麽會這樣?……承俊哥哥呢?"


    躺在地上的小茗失聲痛哭,邊哭邊罵:"你還有臉說,你這個不要臉的狐狸精!--如果不是因為你,公子怎麽會拋下生病的小姐,不說一聲就走?小姐病了半個多月,天天在昏迷中喊公子--可是你這個賤人卻把公子騙走了!"


    厲思寒全身一震:是這樣?原來……承俊哥哥在出來找被抓走的自己時,弱蘭在生病麽?他……他因為擔心自己,而忍痛離開了病榻上的妻子?


    "公子和小姐本來活得好好的,可你這個賤人偏偏要插進來,害得公子三天兩頭往外跑……你這小娼婦害死了小姐!小姐死前兩天水米不進,一直在喊公子……可他沒回來,不知被你這賤人勾在哪兒了!"


    "那……那承俊大哥現在在哪裏?"厲思寒木然地問。


    "住口!你這個賤人不許這樣叫公子!"小茗瘋了一般地喊,臉色慘白,"公子走了……他居然走了,一滴眼淚也沒流就走了!他說要去京師辦事,就什麽事也沒有一般地走了!都是你這不要臉的小娼婦、下作的賤人,把小姐害死了,你這個狐狸精!"


    她瘋了一般,諸般尖刻的毒罵詛咒滔滔不絕地說來,越說越哭成一團。


    厲思寒卻仿佛什麽也沒聽見,隻是臉色愈加蒼白,眼光也愈發渙散,身子漸漸開始搖晃。鐵麵神捕眉頭一皺,右手突然連點她後心兩處大穴,內力透入處,厲思寒全身一振,"哇"地一大口淤血噴在襟上。


    他知她內心急痛交加,又不發泄,便用內力為她護住心脈,以免血氣攻心。這口血一噴出來,厲思寒淚水隨之而落,終於痛哭出聲來。


    她看了靈位一眼,返身衝出了屋子。


    她心中渾渾噩噩,說不出有什麽劇痛,可一種從心底升出的悲傷與自責,卻如鈍刀一般一次次割開了她的心,隻讓她恨不得能立刻死去。


    奔上那片長滿竹子的小岡,看著那座新砌的墳墓,她停了下來,"哇"地一聲抱著墓碑哭了出來--她從未見過這個女子,甚至一直都是痛恨和嫉妒她的,然而,此刻她卻恨不得能替墓裏的這個女子去死。


    "你累了。"他一直跟隨著她,此刻卻低下頭低低說了一句。


    鐵製的麵具在光下閃著冷冷的色彩。那張大理石雕般優美而冷硬的臉,在此刻看來卻是溫和的,在看見她時,甚至還歎息了一聲:


    這聲溫和的問候在她心中如同爆炸一般,反而令她更大聲的哭了出來。


    她知道她已鑄成了一生中難以挽回的大錯,親手毀掉了自己最親的朋友的一生幸福--她太了解金承俊了。她明白他在弱蘭死後雖沒流一滴淚,可他的心已經死了。如果不是為了去救她,他現在不是去京師而一定去了九泉,追隨他摯愛的亡妻而去。


    他以後也不會再活著了,沉痛與追悔必將伴著他有生的每一個日日夜夜。


    --她害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都是你不好!"鬥然間,厲思寒爆發似地喊了出來,抬起頭恨恨地盯著眼前這個人,"都是你引發這一切的!若不是你跟我過不去,承俊也不會來救我,弱蘭也不會死!你……你為什麽偏偏要與我們過不去?朝廷有無數該殺該剮的,你為什麽不去抓他們?我義兄不該死,我不該死,弱蘭更不該死!為什麽……為什麽卻--"


    她激動中伸手往他臉上打去,深埋在心中的憤怒噴發而出。


    鐵麵神捕沒有躲避,隻任那一掌落在鐵製的麵具上,發出沉悶的鈍響--臉上沒有絲毫痛楚的感覺,然而,內心卻仿佛有一根針猛然紮了進來,痛徹心肺。


    痛哭了許久,許久,她的身心終於俱已疲乏到了極點,不由自主地倚在碑上睡著了,如此無辜而又無助,仿佛一個沒有了父母親人的孤兒。


    鐵麵神捕輕輕扶她在林中睡下,又解下鬥篷蓋在她身上。在低頭為她蓋鬥篷時,他看見一滴水晶般的淚水,綴在她長長的睫毛上,顫了一下,又輕輕滴落在他冰冷的手上。


    淚,竟是溫熱的。


    那一刻,他凝視著睡去的人,再看了一眼墓碑上新刻的名字,忽然間,鐵鑄的心裏傳來一聲極細極細的聲音,仿佛有什麽正在迸裂開來。


    京師。


    天香樓上,絲竹齊奏,麗人翩翩起舞。座中一位貴公子模樣的年輕人左擁右抱,開懷暢飲,情態風流。


    突然一道白影掠入,北靖王抬手一抄,收入了掌中。他不動聲色地推稱酒多欲嘔,起身出席。在樓外,他展開手中紙團,麵色大變。


    紙上隻有三個字:"厲思寒"。


    他一低頭,隻見樓下街對麵站了一位素衣青年,正轉過頭望了自己一眼。北靖王立時認出,此人正是當初厲思寒口中的"承俊大哥"。


    他不再遲疑,立時長身離席,跟了過去。


    兩人一前一後,默不作聲地穿街過巷。一直來到了郊外,金承俊方才站住身,回過頭來,對著他微微頷首,似是招呼。


    北靖王見他似乎頗為憔悴,比起幾月前在京師初見時的豐神俊秀,直是判若兩人,不由心裏一震--莫非是……莫非是那個丫頭已經……


    "你還願意救她麽?"然而,在他遲疑之間,對方卻已先開口,聲音沙啞。


    "什麽!那小丫頭還活著嗎?"北靖王心頭一陣欣喜,一把握住了金承俊的手,就算是心機深沉,也無法掩飾此刻心裏的喜悅,"嶺南日前傳來密報,我還以為她、她與鐵麵神捕在半路遇伏死了!"


    "小寒很好,目前已到了揚州。"金承俊緩緩道,"如無意外,鐵麵神捕應快要押送她回京了。"


    "那就太好了!"一向真正的喜怒不行於色的北靖王忍不住笑逐顏開。


    "北靖王,我此次前來,是有事需要拜托--"金承俊淡淡開口,語音中憔悴異常,卻又含了關切,"小寒罪名重大,押回京中論罪必然當死!你……你可否能看在她與你相識一場,盡力替她開脫?"


    北靖王頓了一下,終於壓下了脫口答應的衝動:"這小丫頭的案子實在重大,何況又是鐵麵辦的案!--他經手的每一案,主凶沒有不定罪處死的。隻怕……"


    金承俊淡淡一笑:"王爺若是為難,就當在下沒說此事。告辭了。"


    "且慢!"北靖王一手攔住了他,神色鄭重:"小寒之事,本王自當一力承擔,盡心盡力而為之,金兄請放心。隻是……很多事本王不宜直接出麵,可要拜托金兄去辦了。"


    金承俊霍然回身,喜道:"多謝小王爺應允。但有所托,無論殺人放火,無有不從!"


    "倒不必殺人放火。" 北靖王沉吟點頭,"請隨小王回府,慢慢再談,如何?"


    室內燈火輝煌,有如白晝。


    美侖美奐的房間內,一名白衣貴公子正在燈下執著酒杯,蹙眉沉思。他劍眉緊蹙,眸中閃著煩亂而焦慮的神色,帶著漢玉斑指的手指不停地輕叩桌麵。


    "聽說那丫頭三日內便要入京了,事情越發棘手唉……父皇危在旦夕,朝中一片混亂,我不得不把全副精力放在這上麵,出不得絲毫差錯啊。"他苦笑著對坐在另一邊的一名黃衫青年道,"承俊兄,很多事我不能親自出麵,這件事也隻有勞煩你了!"


    金承俊疲憊的目光中閃過一絲焦急,立刻長身而起,慨然答允:"小王爺,隻要能救小寒,無論任何事在下都不會推辭!"


    他一字一頓地說著,一邊輕撫橫放在膝頭的名劍"明月出天山"。


    "承俊兄,你明晚替我走一遭大理寺……" 北靖王淡淡說著,眼睛裏有隱約莫測的深意,"先穩住大理寺寺監再說。"


    而風塵仆仆趕路的人,尚不知京城裏已然有人為自己焦慮。


    離京城隻有幾天的路了,鐵麵神捕每念及此,內心深處總有無形的隱痛。可表麵上,依舊是寡言而冷峻,對一切絲毫不動容。


    這一路上行來,厲思寒仿佛是在夢中一般,行路時一言不發,吃飯住宿時更是恍恍惚惚,直形同槁木。她也是什麽都不想了。死,也許是一種解脫。


    唯一的遺憾,就是在這世上過了十九個春秋,有許許多多的朋友,卻沒有過戀人。


    她一向開朗隨意,有許多的兄弟朋友,但那些江湖豪客卻沒有人真正把她當成一個"女人"看--朋友們當她是"女孩兒",嘻嘻笑笑,愛耍小性子;道上的朋友把她看成獨來獨往的"女飛賊",為人高傲冷漠,極富攻擊性,不易相處;而受過她救助的人,則視她為"女俠"……


    有時她自己也覺得好笑,同一個人,居然會有這麽多的"化身"。


    一路上,她有時偶爾也會想起那神秘的"豬一隻",他是她在官場上見過的第一個"好人"。不管他真正的身份、動機如何,他至少沒有對她落石下井,還為一個隻見過幾麵的人奔走出力……這就夠了,她從來不對別人抱太高的期望。


    可惜,以後隻怕再也見不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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