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言的寂靜中,在滿天的星鬥下,碧空中一輪明月靜靜地照著這世間萬事,耳邊隻有海風的輕輕拂動,以及那永無休止的海潮之聲。


    厲思寒突然想起以前問過他這樣的話--


    "你有兄弟父母麽?如果他們也犯了法,你會抓他們麽?會把他們送上刑場麽?"


    "你為什麽要戴這個麵具?怕別人看見麽?"


    言猶在耳。她突然熱淚盈眶!


    也許身邊這個男人就象是這片大海,深邃、寬闊,卻又不可捉摸。她有幸能和他同行那麽一段路,知道這樣一個人的存在,看到他、接近他、明白他,便是這她短促一生裏最大的幸福,既便路途的終點是死亡,也足以無憾。


    鐵麵神捕看了她一眼,卻見她正看著大海出神。海風吹動她一身白衫,在夜中仿如一朵盛開的百合。他的目光又一次流露出了極為複雜的神色。這樣的夜晚,這樣的大海……他發覺摘下鐵麵後自己居然比平日軟弱了很多。


    也許……今晚叫她來這兒,講了這麽多,本身就是一個錯誤。


    厲思寒緩緩轉過身來注視著他,突然出人意料地抬起右手,輕輕撫著他額上那一處烙印--她的的手微微顫抖,眼中有淚光,淚水掩住了她眼中其它的神色。


    "嶽霽雲……"她輕輕歎息般地喚道。


    他的眼中有一閃而逝的震動,也許是驚異,也許是惱怒,下意識的往後踏了一步,想避開那隻伸過來的手。然而不知道是來不及還是自我放棄,最終,他還是任憑對方的手、接觸到了自己的麵頰。


    "如果說……你覺得你是正確的,那麽就按照你認為的繼續做下去,千萬不要半途猶豫和放棄……我祝福你,有一日能看到你想看到的天下平安景象。"


    "所以說,如果抓到我,能讓那個目標更近一些的話,我也覺得樂意。


    "但是……但是……"


    她喃喃自語,忽然間笑了起來,笑容苦澀:"你是大盜之子,我也是同行--可為什麽我們有著同樣的開端,卻有著完全不同的結果呢?"


    他看著她的笑靨,忽然間有恍惚的感覺,那種感覺似乎、似乎是覺得--她真的不該被處死!


    可是,她又千真萬確是犯了死罪。


    這是怎麽一回事!難道、真的是他錯了?真的……是他判斷錯了?什麽是善與惡的標準?--是大燮的刑律?可是,又有誰來判定那些製訂刑律的人是善是惡?


    內心有一種從未有過的聲音在掙紮著,想喊出他從未想過的話--也許它本來就在他心裏,卻一直被鋼鐵般的麵具壓住,隻不過今天才第一次說出話來而已。


    他能死死地將嘴唇抿成一條直線,不讓心底裏那種激烈的聲音逃逸出一絲一毫。


    就這樣過了片刻,卻仿佛過了幾百年。厲思寒看著他,眼神漸漸轉為寧靜空靈,她真想就這樣無言相對,直到這片大海徹底幹涸--然而,她看見了一線亮光從對方的眼中掠過,他的眼神刹時一清,仿佛是個優秀的騎手果斷地製住了一匹後蹄立起的怒馬!


    她一驚,手立時緩緩落下。


    抬頭望望天空,那一輪月已沉入海中,天色已泛白了--這一夜,終究是過去了。


    厲思寒什麽也沒說,轉身立時就走。該結束了。她對自己道。


    從今天起,一切該結束了。


    入暮時分。京師大理寺。


    "什麽人?不準進去!"大理寺門口兩名差役攔住了欲進入的兩人,厲聲怒斥。可當那人一摘下鬥笠,那差役的臉色立時變了,戰戰兢兢:"是神捕?……哎呀呀,您可來了!快裏邊請,老爺等了您一整天了。"


    鐵麵神捕隻點了點頭,便帶了身後那人往裏走。走入大理寺不到十步,便聽寺監的聲音遠遠傳了過來:"鐵麵神捕,辛苦了!人犯帶到了沒有?老夫可等到你了。"


    寺監忙忙地迎了上來,見了站在他身後的厲思寒,不由狐疑地看了看鐵麵神捕。


    "她就是雪衣女厲思寒。"鐵麵神捕的聲音很平靜,"人犯我已帶到了。"


    長著鷹勾鼻的寺監在心中暗罵對方托大到如此,竟然不給人犯上鐐銬,可表麵上仍陪著笑臉:"神捕千裏追凶,一舉破獲多年懸案,真是神威蓋世!--來了哪,把人犯給我押下去打一百殺威棒!"


    左右一聲答應,"哢哢"兩聲,兩副沉重冰冷的手鐐腳銬已鎖住了她的手腳。厲思寒什麽也沒說,目光隻瞥了一下他,便隨兩名差役走了開去。


    這也許已是訣別……可她方才卻隻看見他帶了鐵麵具的那半邊臉,那麽冰冷無情、威嚴與不可接近。


    "神捕,裏麵請!下官已準備了酒席為你洗塵。"寺監討好地陪笑--他可真不敢怠慢這傳奇人物,若沒他接二連三地破了一大堆重案要案,他這個大理寺監的職位早保不住了。這次他押了巨盜雪衣女歸案,他周昌又立了一功,說不定朝中還另有獎勵呢。


    鐵麵神捕並沒答話,劍眉微蹙,冷肅的麵容中透出一絲疲倦,左手下意識地撫著鐵麵的額角處。那裏仿佛有火在燒。有什麽聲音……有什麽聲音在火中掙紮呐喊!為什麽?為什麽帶了鐵麵還有這種反應?


    鐵麵神捕驀然一驚,轉頭道:"寺監大人,酒席就不必了。不過,在下有一事相求……"


    南安王府內,一片肅靜。


    南安王給供在中堂的檀香佛像上過香後,一個人憂心忡忡地在書房內捋須沉吟--父皇已病入膏肓,太醫們會診後認定病勢已入腦,腑髒已無生機,連以銀針刺入膝中跳壞穴也無絲毫反應,唯一不入棺的原因,隻是皇上的心髒還在跳動。


    雖說皇上實際上已駕鶴歸西,可他這一口氣不斷,屬下臣子們自是萬萬不敢立新帝。於是,這一個月來國中無人,萬事亂成一團。


    南安王不擔心這個,他唯一擔心的,就是一旦父皇鶴駕歸天,這帝位之爭必不可免。而自己雖是諸皇子中的長子,可被廢去太子之位已有四年。這次聽說皇上病中已下了遺旨,另行立下了太子。一旦父皇病逝,遺詔公開,便極有可能他最寵愛、又是正宮娘娘所出的三皇子北靖王為帝!


    南安王不斷地捋須沉吟,眉頭幾乎皺在了一塊。他與其他諸皇子不是沒想過扳倒三皇子這共同的敵人,隻是三皇子為人深沉老辣,做事周密,讓人沒有絲毫把柄可抓。


    "稟王爺,大理寺監周昌在外邊求見!"貼身小廝允福輕輕稟告。因為他明白,這大理寺監周昌可是王爺這一方極其機密的同黨,眼看皇上越來越不行了,他一定是來與王爺商量對策的。


    "快快請見!"南安王象抓了一根救命稻草,急急道。


    周昌進來,拜見完畢,便坐下喝茶,也不主動開口說明來意。


    "周大人此次夜訪,不知有何要事?"南安王沉不住氣,首先放下茶盞問道。


    "王爺可否聽說,曾在泉州、漢陽等地犯下大案的女盜''雪衣女''已被押解回京了?"周昌笑問,放下了茶盞。


    南安王見他所說隻是如此一樁小事,不禁大失所望:"這等事體,自是刑部與你們大理寺主辦,本王又如何得知?"


    周昌捋須搖頭,圓胖的臉上露出一絲高深莫測的笑意:"王爺有所不知,這個女盜可不簡單哪!先不說她所竊銀兩有一百五十萬之巨,而且連鐵麵神捕都為她向我求情,要下官在獄中切切不可為難她!--你說,這女盜不簡單吧?"


    南安王一口茶咽不下去,怔怔地點點頭,方才道:"鐵麵求情?那可真是不得了!"


    周昌肅然正色,直接單刀直入將話題引向核心:"王爺,下官今夜此來,有要事相告--這女盜背景的確不簡單:昨晚,有人秘密來訪,贈與下官白銀五萬兩,要求下官把此案盡力往後壓,不要開審。"


    "哦?出手豪闊,好大的氣魄!"南安王也不由一警,脫口。


    周昌壓低了聲音:"那人自稱是受三皇子所托,要下官依此行事,承允日後三皇子若登位,必當有重謝--來人還出示了三皇子隨身佩帶的''天下承平之佩''為信物!"


    南安王麵色一變,冷笑:"好個北靖王!風流念頭動到女盜頭上去了……"


    然而,他眼珠隨即一轉,大笑起來:"哈哈,對了!那個雪衣女不是還殺了嶺南好幾任知縣、劫了糧倉麽?我看劫糧是假,私下派殺手鏟除異己是真!--我明天就奏他一本,在這個當兒上把這事一抖出來,看他能把自己撇幹淨?!"


    他越說越激動,眼裏放出了光--好不容易有對方的把柄,他豈會放過?


    周昌在一邊急忙勸阻:"王爺,此事心急不得!現下咱們還沒有證據,光憑那留下來的五萬兩銀票,能奈何得了三皇子麽?萬一被他反咬一口就不妙了--要從長計議呀!"


    南安王漸漸平定下來,點點頭,目中露出一絲狠勁:"好,咱們慢慢來!周大人,你給我嚴刑拷打那個女盜--非讓她招不可!"


    -


    自從昨日突然被押入這房間,已整整十個時辰沒閉眼了,各種酷刑接二連三地加在身上,厲思寒先是咬牙不作聲,終於還是忍不住呼號出來--在這個所有犯人都聞聲變色的酷吏手中,任是鐵打的金剛也會屈膝,何況她一介女流?


    "呀,我倒是忘了,你們江湖中人有武功,這拶指又奈何得了你?"一個山羊胡子的中年獄吏,看著斷在地上的一付拶指,冷笑道。


    刑訊室中,隻燃了一盆火,火光明滅中,映得他的臉如同魔鬼!


    方才他用拶指夾住她的十指,收緊時,她覺得連心地痛!她叫罵,她呼喊,她流淚……可始終不曾開口求饒!


    "你說呀,是誰派你行刺朝廷命官的?是不是北靖王?"酷吏葛一索晃著明晃晃的鋼扡,陰陽怪氣地問,"乖乖的招了,就不會吃接下來的苦頭了。"


    厲思寒斷然搖頭:" 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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