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勞蒂婭少校?……哦,沒關係,”他虛弱地喃喃,伸手想推開她的攙扶,然而身體卻虛弱無力,“我沒事……”


    “不,總督。您實在是太勞累了……”瑪嘉烈·克勞蒂婭不肯鬆開手,緊緊地扶抱著他,聲音裏已經帶了哭腔,“求求您,不要再逞強了……好好休息吧!”


    “總督!”他好容易推開克勞蒂亞的手,剛走到地上車旁準備上車,身後忽然傳來衛兵的聲音,讓他微微一驚,“有一個自稱是您朋友的女性在中心接待室裏,堅持說要見您!”


    自稱是他“朋友”的“女性”?


    海因臉上一時間也有錯愕的表情,反問:“她叫什麽名字?”


    “愛梅。”


    聽到那個似曾相識的名字,總督忽然間默不作聲地倒抽了一口氣。


    “你們都退到五十米以外去。沒有我的命令,不許任何人靠近。”腳步在偏廳門口止住,略略沉吟,總督吩咐左右的衛士。


    “總督大人,這太不安全了吧?”一邊的隊長忍不住勸阻——天知道屋裏那個女人會不會是軍事帝國方麵的刺客?貿然讓總督孤身進去和一個不知底細的陌生女人會麵,萬一有什麽不測可不是玩笑!


    “上尉,請立即帶著你的屬下撤離到基準線之外!”海因總督頭也不回,冷冷吩咐。


    五十米的距離,足以隔絕一切基於人耳的聽覺——當然,也差不多隔絕了這一刻的曆史——讓聯盟總督的生平曆史中有一刻成為無人知曉得空白!


    二十五分鍾後,當外麵等候的衛隊情緒緊張到了極點的時候,偏廳的大門忽然打開,聯盟總督米格爾·海因仿佛奔逃般地拉開門急促走出,剛出門口、便用力闔上了身後的門——依稀間,有一縷女人淒厲的呐喊聲被關入了門中。


    總督頎長的身子無力地靠在了門上,蒼白著臉緩緩抬手、抹去了額頭濡濕的冷汗,那一貫冷定如鐵的手指居然不受控製的發著抖。


    士兵們在幾十米外也發覺了總督的反常,然而沒有接到命令,誰都不敢靠近。


    深深呼吸了幾口空氣,勉力振作精神直起身子,海因抬手抹去了嘴角的血跡——左頰還是熱辣辣的痛,那一個耳光那個女子還真是用盡了全力啊……忍著胸口的刺痛,拖著因藥物反應而不適的身體,慘淡的笑容浮現在總督唇邊,他打了個手勢,示意衛隊可以靠近,然而神誌有些恍惚起來。


    方才那暴風驟雨般的斥問猶自在耳膜上反複震蕩——


    “天啊,你們炸了克裏特!你們把克裏特炸成了死星!一千萬的人!你們眼睛不眨地就讓他們全做了炮灰!


    “你們知不知道黛在那個星球上!她是不是死了?是不是已經死了!


    “——為什麽死的會是她?她有罪麽?她是軍人麽?她沒·有·必·要·死!


    “總督,你回答我——你回答我!你為什麽不回答!


    “您的手在發抖……哈哈哈!看吧,上麵全是血呢,看看吧!已經死了幾十億人了!黛不過是其中一個……此前有上百億人死,此後也會有——但是,為什麽一定要有戰爭呢?!如果有戰爭,也是該您這樣的人去死才對!


    “為什麽您不死呢,大人?當一群群和你一樣的戰士倒下、當黛那樣的無辜者流血時,為什麽您和斐迪亞斯元帥那種人卻好好的活著?不要告訴我,這就是所謂的‘職責不同’!


    “你們的職責是什麽呢?——就是把千百萬的人往絞肉機裏倒!


    “為什麽要打仗!為什麽要打這該死的幾百年的仗!


    “黛死了,安捷也失蹤了……相依為命這麽些年、又隻剩下我一個人!我是什麽都不怕了,沒有什麽可以再失去的了——所以橫下一條心來找總督,我倒是要看看如今您是什麽表情啊……在史安提星球上、還曾那樣裝作平易近人的總督閣下!


    “黛是多麽信任依賴總督您啊……還有那些左鄰右舍們,都很親切的對待您吧?這些,相信您心裏已經沒有空間記憶了吧?你們簡直、簡直是全無心肝,殘酷無情的戰爭機器!你們都是一群自私自利、操縱成性的——豬!”


    嘶啞如泣的聲音最後終止在一聲響亮的耳光中。


    一句句暴怒的斥責如同鞭子一樣抽打在他身上,讓咖啡色頭發的總督捂著胸口微微彎下腰去,眉目間沉積著無法言表的沉鬱痛苦。胸口刺痛一陣陣家具,心髒激烈的搏動幾乎已經超出了肉體所能負荷的,讓他甚至已經看不清麵前女子因為悲傷憤怒扭曲的臉。


    然而,在第二記耳光連接而來的時候,本能地迅速抬起手肘,切掌反手擒拿,輕易就製止了那個仇恨者。海因總督的臉是蒼白的,黑色的瞳孔裏麵有微弱的光芒閃爍不定。


    在他手下掙紮著的愛梅·佛朗西斯卡女士也明顯感覺到了他手中劇烈的顫抖,眼裏流露出諷刺的笑意:“你在發抖,總督閣下——你在發抖!”


    “愛梅,你說的一點都沒錯……所有的怒火、仇恨、蔑視都沒有錯。”總督驀然微微笑起來了,眼睛裏流露出的是某種奇異的哀傷和平靜,然後緩緩放開了自己的手,“但是隻是從你的道德觀來看是正確的——而站在我這個位置上的人,所必須持有的道德觀卻和你相左——或者說,掌權者的價值和是和那些普世的、平民的不一樣。”


    黑色的眸子裏,那微弱的苦笑的神色更加明顯了,愛梅瞬間有種幻覺、幾乎以為眼前的軍人要歇斯底裏的大笑起來——然而海因總督的神色還是那樣完美無缺的平靜自持,不等她反駁,繼續說了下去:“我知道你會罵我是豬……無數人會這樣罵。甚至我自己內心裏,哪一刻不在痛罵自己?這也是我痛苦的最根本由來。我不是為自己辯護——我已經做了這樣的事,永遠不會再有任何求得原諒和救贖的奢望了。”


    愛梅·佛朗西斯卡一瞬間被這樣的眼光、和眼光裏深切的哀痛所震懾,那些憤怒的火苗已經在她舌尖燃燒,居然卻遇到冰牆一樣的凝結住了。


    “很抱歉我阻止了你——雖然從私心來說這可能是我的奢望之一。”將扣住愛梅手腕的手鬆開,聯邦總督後退了一步,淡淡看著眼前的複仇者,“但是佛朗西斯卡小姐你施加於我身體上的懲罰也隻能到這個程度為止了——我的身和心都早已不再是我自己所有。”


    “外麵還在戰爭狀態中,我會派人護送你去到非戰區。”愛梅看著海因總督捂著胸口再次微微彎下腰去,甚至微微咳嗽起來,“還有……還有我將摩爾小姐從破碎的太空梭中救到我旗艦中時、隨身還有一些她的遺物——我沒有資格保留它,還是交付給你比較恰當吧。”


    看著聯邦總督拉開門出去,愛梅卻一時間緩不過神來。


    不知為何,仇恨之火慢慢熄滅了,說不出複雜的情緒浸沒了她的內心——眼前這個人、這個還不到三十歲的總督,目光裏那樣深沉的痛苦仿佛滅頂而來。


    從知道黛絲的這個朋友居然是聯邦最高將領的時候,出於好奇她就一直悄悄地觀察過這個黑眼睛的男子——然而,從來看不透他內心的真實想法。眼前這個軍人曾在一個命令之間毀滅了整個星球,然而,失去了黛,是不是也等於摧毀了他的整個世界?


    隻有如今她可以肯定一件事,那就是——他的痛苦。


    這個問題,在第二天她離開拉梅爾時再次得到了確認。


    在被護送著坐進軍用太空梭,升入空中幹道時,她坐在艙位上,打開了總督派人送給她的一個手提箱——那裏,是黛絲離開克裏特途中遭到滅頂之災時,隨身攜帶的遺物。


    寥寥幾件事物:一些衣物,化妝包,幾冊她最喜歡讀的書籍,一本日記本。都是她平日常用的東西,然而令人心驚的卻是上麵濺上的暗紅色的血跡!爆炸當時的威力似乎已經穿透了皮箱,將裏麵的物件都嚴重損害,合著主人的血透了進去。


    愛梅的手發著抖,長久不敢去觸碰那一些染血的破碎的東西,窗外星空浩瀚,隨著太空梭的加速無盡掠過——其中,是否有黛那消弭在夜空中的靈魂?


    手指伸向日記本,然而頓了頓,終究還是轉過來,隨便翻起了那幾冊黛絲隨身攜帶的書。手裏拿起的那本是一冊詩歌集,有十幾個世紀以前地球文明時期的遠古詩歌,書頁已經被翻的皺而軟,有一種舊書特有的柔軟手感——然而裏麵卻是沒有任何注釋和眉批,隻有濺上去的、已經變成暗紅色的血跡——


    黛,靦腆羞澀的黛,甚至在自己的書上都不會隨便發表對作者的臧否吧?


    那樣文靜內向的少女,一生中、都是如此安靜地生活,甚或讓人感覺不到她的存在。如同一棵長在牆角的飛燕草一般平凡——然而如此平凡的她,卻依然24歲就離開了這個流滿了血的銀河!


    簌簌翻動著書頁,然而愛梅的目光陡然凝了一下,書頁上忽然出現了紅色線條,這唯一的標記在幹幹淨淨的書上顯得分外跳眼。


    紅線下,劃出的是一首地球文明時期的詩歌,書頁上零落的有暗紅的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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