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已經知道了。”神父睜開了眼睛,神色嚴肅,“加藤博士,謝謝你冒險趕來,這些資料很珍貴,也很重要——我回頭立刻和你的導師聯係。”


    說著,他將那一疊已經成為白紙的資料交還給年輕的科學家,然後張開了雙臂,忽然從破裂的落地窗中向外縱身一躍而下。


    “神父!”加藤大吃一驚,眼睜睜地看著那一襲長袍從27層高的樓上飄落,如同一片黑色的羽毛在大雨裏劃過,在短短十幾秒後落在了下麵的馬路上。那一刻,他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老人,居然從一百多米高的空中躍下,毫發無損地落地!


    年輕的科學家被這一顯然違反物理定律的景象震懾住了,愣在了窗口,那一疊白紙一張張地從他膝蓋上滑落,紛飛滿室。


    等他回過神來,持續了三十多秒鍾的劇烈晃動終於停止了,世界重新安靜。加藤將頭伸出窗外,看著一瞬間麵目全非的城市,宛如夢寐。


    ——從高樓上望去,三公裏外便是東京灣。8月的風冷得異常,越來越大的雨水模糊了視線,然而在不時落下的閃電裏,他還是能看到海麵上驟然起了某種可怖的變化。海浪正在朝著一處聚集、旋轉,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


    海嘯?!伴隨這一場大地震而來的,真的是超級海嘯?!


    他這麽想著,憂心忡忡地握緊了手裏僅剩的一頁報告,那裏,白紙上已經沒有任何字跡,然而那句方才他沒來得及說完的話卻在內心回蕩——


    “我請教了天野教授,他也認為這種情況可能預示著在未來的6個月內,東日本極有可能會出現超過9.0級的連鎖大地震,或許將引起全境內火山的爆發,導致40%以上的陸地沉入大海。”


    大地的戰栗隻持續了不到一分鍾。卻留下了滿目瘡痍。四處都是坍塌的房子、驚惶躲避的人群以及被撕裂的道路。在這樣的氛圍裏,一個穿著神職人員黑袍的老人迅速地穿過街道,奔向了東京灣。


    大海在躁動不安。海流洶湧,向著中心集中,形成了巨大的漩渦。漩渦是黑色的,往下吸入,仿佛是一隻張開的黑瞳,吸引人進入了另一個不見底的世界。漩渦的上空壓著密密的烏雲,濃重如墨。烏雲裏有藍色的閃電擊向漩渦的中心,於電光石火之間湮滅。


    “藍洞!”神父走上了碼頭最高處,看著這一幕,低低失聲道。


    是的……這不是單純的地震或者海嘯,這片海麵下,正在迅速地張開一個巨大的董洞!無數海水被吸入,無數地麵建築被摧毀,那些巨量的物質消失在這個瞬間。打開的通道裏,去往地球人永遠無法了解的時空彼端。


    “門”尚未打開,這個世界為何如此不穩定?


    地震引發了海嘯,洋流在海麵上聚集,卷起可怖的漩渦,將一切吸入。漩渦越來越大,漸漸吞噬了整個東京港。波濤上沉浮著許多橫倒的船隻、汽車,乃至屋舍,海上燃燒著火,觸目驚心。


    黑衣的神父站在東京國際機場附近碼頭的最高處,看著對麵迪斯尼樂園的摩天輪轟然倒地,以驚人的氣勢壓向了大地。然而,在龐大的鋼鐵支架即將砸落的瞬間,憑空裏似乎起了一陣疾風,摩天輪在半空中翻滾了一下,恰恰避開人流密集的入口廣場,滾落在空曠的道路上,滑入大海。地麵上劫後餘生的人群發出了驚呼,怔了片刻,然後四散奔逃。


    在摩天輪幾乎要砸入人群的一瞬間,他看到了站在東京港對麵的兩個影子,一黑一白,衣衫在風裏獵獵飛舞——方才正是這兩個人的力量,令那個砸落的龐然大物在落地之前成功地偏離了十米左右,幸運地沒有造成任何傷害。在周圍人的尖叫聲裏,那兩個人已經迅速隱沒在人潮中,毫無聲息地去往下一個場所。


    “哦。”神父的嘴角露出了一絲讚賞——自從去年宮城縣地震發生後,社團向東亞分部調集了很多人手,一直在秘密地協助處理相關事宜。如今東京灣大地震發生不過十幾分鍾,那些人已經迅速集合,悄然滲入了地震現場的各個角落,維護大難過後的秩序。作為神的仆人,這些孩子們確實一絲不苟。


    可是,在這些人裏,為何不見此地的負責人雷切爾?


    他正這麽想的時候,手腕上的便攜式儀器微微震動了一下,顯示秘密回路中有緊急通話在等待。神父在風中摘下了領上的一粒紐扣,塞入耳中,耳畔立刻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正是雷切爾——


    “東亞分部的雷切爾,向聖殿匯報——清晨5點37分,涯和顏兩位使徒聯袂出現於中國s城,試圖擄走一名少女。拉斐爾大人前去阻攔,如今重傷。我們正在返航途中,拉斐爾傷勢急劇惡化,申請即刻返回聖殿!”


    雷切爾的聲音沉悶而焦急,伴隨著高空“嘶嘶”的風聲。


    “該死!無論怎樣,我們得先降落加一次油吧?瘋子才以為這飛機可以一口氣飛到耶路撒冷!”——這是穆勒的聲音,氣急敗壞。


    “拉斐爾都要見上帝了,哪等得了你一降落一起飛?”


    兩個人的聲音同時傳人回路,居然就當著他的麵這樣爭吵了起來。


    “好了,我的孩子們,請不要爭吵不休。”神父歎了一口氣,適時地開口打斷了他們,“不必去聖殿了,我已經在東京,你們直接帶著拉斐爾返回東亞分部吧,我會在這裏為他祈禱治療。”


    回路另一頭的人吃了一驚,雙雙停止了爭吵:“您在東京?”


    “是。原本我是應天野彌生教授的邀請而來的,他預感到日本海周邊最近會發生異常,隻可惜……”黑袍的神父凝望著眼前天地裂變的慘象,聲音低沉而悲憫,“雷切爾,你快些趕回吧。不過我提醒你們,東京剛發生了9級以上的地震,震後磁場會擾亂飛機上的儀表。穆列,你需要切換入手動駕駛模式。”


    “什麽?又地震?又是9級以上?”雷切爾在那頭失聲道,“再震整個東日本就要沉了!末日還沒到,怎麽就這樣了?”


    “願主寬恕你的胡言亂語。”風在呼嘯,一道若有若無的光從蒼穹射落,映照在海麵上。神父凝視著那道光,摘下了耳邊的微型對講設備,匆匆道,“好了,不多說了,三個小時後,在大阪茨木的光之教堂見。”


    對話結束後,海麵上的風獵獵如割,神父黑色的長袍在風裏翻湧如雲。他抬起頭,看著頭頂陰霾密布的蒼穹,那裏,雲也在聚集,和東京灣裏急劇旋轉的海流形成了一個方向完全相反的巨大漩渦。雲的中心有微弱到幾不可見的光芒射落。


    大阪城郊,茨木市北春日丘,接近正午的時分。


    五百多公裏外的羹耗還沒有傳到此處。正是夏季最美麗的時候,綠蔭蔥蘢,日光明田,歐石榴和繡球花開得正喧鬧,花下孩童嬉笑玩耍,天真爛漫,渾然不覺災難的迫近。


    一個清臒的白發老人拄著拐杖坐在長椅裏,閑散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緩緩合上了手裏的《華嚴經》,將念珠一顆顆在掌心裏默默撥動,眼神複雜。他想起了不久前加藤給他的那些數據,記錄了日本地底不尋常的異動,以及由此反映出的整個世界的異常——那時候,這個他一手培養起來的優秀年輕人,徹底的無神論者,眼裏也有了疑問和動搖。


    “真的會有傳說中的末日麽,老師?”年輕的科學家問。


    “在佛陀的眼裏,這個世界不會有盡頭,隻會無盡地循環……從繁茂中毀滅,再從毀滅中誕生,生生不息。”老人聲音低沉地道,“佛把每一個世界分成‘成、住、壞、空’四層,各有二十小劫,計十三億四千四百萬年。而現在,我們的這個世界到了‘住’的末期,‘成’劫已經過去,‘壞’、‘空’兩劫還未到來。”


    說到這裏,老人頓了頓:“當‘住’劫末期,時間將停滯不前,火、水、風三災席卷而來,器世間首先破壞,一切有情之物均將湮滅,天下皆成灰燼。”


    “這麽說來,佛經上也預言到了末日麽?”加藤眼神驚恐,“和瑪雅預言一模一樣?”


    “不,這不是末日。因為在‘壞’劫過去之後,世界將成虛無,進入‘空’劫。但當‘空’劫結束後,整個世界將重新回到‘成’的世界,完成一個輪回。”老人向年輕人解釋著,淡淡地笑了,“其實,生死之事不就像晝夜更替一樣麽?所謂的末日,也不過是一場夢醒罷了。”


    加藤忍不住苦笑:“隻怕這世界上的人未必都如老師這般超脫。”


    老人坐在溫暖的陽光下,享受著這個安靜而美好的夏日午後,薔薇花的香味和孩童的笑聲包圍了他,卻隻令他覺得心中寒冷——末世或許真的就要來臨了,而嬉戲玩耍的人類卻一無所知。


    說不定,這樣反而更好吧?在槽懂無知和睡夢裏迎接一場無法避免的盛大毀滅,既沒有痛苦,也沒有恐懼,就像是所有人在同一瞬從這個夢境穿越回上一層夢境一樣。誰知道死亡和毀滅背後所存在的又是什麽樣的世界呢?


    或許,隻有像他這樣對未來一知半解的人,才會每時每刻都覺得心如刀割,因為他在那些幼小的、無辜的孩子身上預見到了悲慘而殘酷的未來。


    “佛陀保佑。”佛珠在他枯槁的指間轉過。


    “天野教授,您的電話。”出神的一刹那,旁邊有助手上來,將移動電話恭敬地交給他。老教授一看上麵那個號碼,臉色就微微一變——是“那個人”的來電,那個上帝在人間的代理人、洞察了末日來臨倒數時刻表的神父。


    三十多年前在普林斯頓大學,他們曾經是同窗好友,而這個人的天賦要遠高於自己,如果他不是半途轉學進了神學院,說不定這個班裏第一位拿諾貝爾物理學獎的就不是自己了吧?天野教授苦笑著,接過了電話。


    自從加藤悄悄不安地將實驗室收集的秘密數據交給自己以來,他得出了難以避免的不祥結論,第一個想起要轉告的就是這個老朋友——因為世界上可能隻有這個人才能有足夠的智慧理解這一切。


    那麽多年來,這個虔誠的基督徒一直向他這個佛教徒宣揚末日的理論,用盡一切方法想把他拉入自己的陣營。他一直置之不理,直到那些數據越來越不對勁,連加藤都已經陷入懷疑和恐懼之中,他才不得不緊急地聯係了那個遠在以色列的昔年同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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