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曉剛至,雲縣境外,被濃霧籠罩的山巒在晨光的映照下若隱若現,仿佛如一幅淡淡的水墨畫般既朦朧;此時的天空,像一塊剛剛洗滌過的綢緞般柔軟而光滑,透出一種清新的美感。


    空氣中彌漫著冬季特有的凜冽寒氣,深吸一口,讓人既感寒冷又覺提神。


    身穿一身嶄新青袍官服的許茂典正哈著冷氣快步走入縣衙,早早候在公房裏辦公的縣丞聽到動靜便疾步走出房來,神色恭敬地朝許茂典行禮道,“縣台來了?您這麽大早就起來了?”


    這位說話的縣丞名為賀俊懷,長著一張生著麻子的驢臉,整個人的樣貌雖不至於到難以下咽的程度,但也確實不算好看,再加上他如今的年紀已有四十餘歲,臉上泛起的皺紋更是讓他不出挑外貌減了大分。


    賀俊懷這張臉長得雖不好看,但身材卻很是高挑,與許茂典並肩而站時,足足高了他一個腦袋,整個人看上去到還算勻稱。


    “賀大人言重了,今天算是本官初次當差,起早些是應該的。”許茂典很是客氣地回應道,“原以為本官已經起的夠早了,沒成想賀大人竟比本官還要來得早些,您可真夠勤勉的哈……”


    賀俊懷訕笑搖頭,“縣台大人謬讚,下官也是在家閑著無事,所以才來得早了些。”


    二人說話間,門外傳來了一陣不疾不徐地腳步聲,許茂典猛地抬頭望去,發現來人是身穿著一身綠袍官服的主簿張廣聞。


    比起其貌不揚的賀俊懷,這位名為張廣聞的主簿則要顯得俊俏的多,比之賀俊懷的年紀也要小上十來歲,剛過而立之年的張廣聞在舉手投足間都透露著一股壯年男子應有的雄壯之氣,精氣神比之許茂典這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也是不遑多讓。


    當大步走來的張廣聞瞧見先自己一步到衙門的許茂典,臉上不由得露出了些許驚訝之色,忙拱手施禮道,“下官見過許大人。”


    “張大人到了?”許茂典笑著朝他擺擺手,語氣和善的說道,“咱們三人同堂為官是難得的緣分,二位不必對許某如此客氣……”


    一旁的賀俊懷忙笑著接茬道,“許大人說的是,廣聞什麽都好,就是這為人太過死板執拗了些。”


    說著,他笑嗬嗬地看了張廣聞一眼,“日後在許大人手下辦差,你可得把牛脾氣收一收……”


    張廣聞置若罔聞,冷著臉朝公事房裏走去,從始至終看都沒看賀俊懷一眼。


    他這一行為頓讓賀俊懷心生不滿,當即便朝許茂典嚷嚷道:“大人,你看他這……”


    “好了好了……”許茂典笑著打哈哈,伸手輕輕拍著賀俊懷的肩膀,“我聽說張大人為人性直剛硬,賀大人就莫要跟他一般見識了……”


    說著,他朝賀俊懷擺擺手,大步走入公堂中。


    許茂典是昨天剛到的雲縣,今日算是他正式入衙處理政務,初到雲縣之時他隨著吏部的伴送官員來過一趟縣衙,待吏部官員宣布了他的任命文書後,許茂典便第一時間被賀俊懷這位縣丞拉去赴宴了,當時一同與自己用宴的人有哪些,他都記得一清二楚。


    這雲縣縣衙上下的吏員們貌似都跟賀俊懷這位縣丞關係不錯,昨日賀俊懷為他組織的接風宴,除了主簿張廣聞外,縣衙之內的大部分吏員都去了,許茂典可不認為這幫人是衝他的麵子來的,因為在宴會之上,他能很明顯的感覺到參宴的吏員們在麵對賀俊懷這位縣丞時的溫順態度要遠超他這位新任知縣。


    在許茂典看來,昨兒個賀俊懷組織的哪是接風宴?那分明是給他擺鴻門宴呢!


    因此在散宴後,許茂典便開始在心裏琢磨分析起賀俊懷其人來,這賀俊懷是宣正末年的舉人出身,中舉時已是而立之年了,朝中也沒有關係人脈,所以他的仕途並不算順利,起初是被放任到滬州某地方擔任府衙的文事經曆一職,按理說隻要肯潛心鑽營,未免沒有出頭之日,可賀俊懷尷尬就尷尬在他初入仕的年紀太大了,家境也較為貧弱,就算是他肯用心鑽營,也沒有什麽貴人願意提攜他,就這麽渾渾噩噩的呆了兩三年後,他利用自己積攢下來的餘銀上下打點了不少關係,終於博得了一個滬州某縣的主簿官職。


    從府衙經曆到縣衙主簿,這樣的調動看似是自降身份,但其實不然,一縣主簿比起府衙中隨處可見的文事經曆而言,手上握著的權柄可要大得多,可以撈油水的空間也要富裕得多,毫不誇張的說,這是個難得一尋的肥差、美差!


    事實上也正是如此,渾渾噩噩在府衙裏混蕩了兩三年的賀俊懷在調任到滬州小縣中當任主簿後,他那如一潭死水般的仕途瞬間活了過來,僅用兩年不到的時間裏,他便從主簿升任至當地的縣丞,後又用一年不到的時間調任至臨縣當任知縣一職。


    三十七歲當任知縣的賀俊懷開始逐漸有了自己的圈子人脈,憑借著出色的政績表現在他三十九歲那年被滬州當地參政看上,舉薦其入京進了吏部當任書令史,從掌管一方的縣太爺成為了吏部八品的書令史,這品階看似降了,但卻讓賀俊懷完成了階級上的躍遷,搖身一變,也算是個正兒八經的京官的,更何況還是在號稱六部之首的吏部!


    在吏部兩年的當差生涯中可以說是賀俊懷最為重要的兩年,他的人脈與關係迅速得以擴張,在武曜三年初時,成功為自己謀得了雲縣縣丞的差事。


    這縣丞一當就是一年半的時間,換句話說,這位賀俊懷還是當初齊藩在雲縣造反兵敗親曆者。


    戰後,雲縣調任了新的知縣吳勉,直至吳勉因為重建雲縣一事爆雷落馬後,這位雲縣縣丞賀俊懷卻依舊紋絲不動,穩穩地坐著雲縣縣丞的官位。


    如今知縣換成了許茂典,這位賀俊懷卻依舊安在,因此許茂典在來到雲縣時,就一直沒曾對這位神秘兮兮副手放下過戒備之心。


    簡單來說,賀俊懷此人有著遠超縣丞官職的人脈與背景,可他卻好似腳底生了根般始終未曾離開過雲縣這片土地,這實在是太讓人費解了些,有不俗的人脈關係,他賀俊懷不思向上晉升,卻如同狗皮膏藥般死死地賴在雲縣,這裏邊要說沒有貓膩,傻子都不信!


    正當許茂典幹坐在長椅上神遊天外之時,一個穿著儒衫的年輕書吏捧著一遝文冊走了進來,將文冊輕輕擺放在書桌上後,那書吏畢恭畢敬地朝許茂典彎腰行禮道,“縣台大人,這是本縣去年一年的案卷,聽說您要覽閱一番,小人這便送來了。”


    許茂典聞言一愣,隨後點頭示意道,“有勞了,本官確實是想看看往年的卷宗。”


    說著,他抬起頭去拿對方擺在最上方的文冊,邊翻頁邊隨意的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書吏拱手作禮道,“小人名叫沈濱,字綿福。”


    “字綿福?”許茂典微微一愣,放下手中的文冊,猛地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你有表字?說明你也是個讀書人哈。”


    許茂典口中的讀書人並不是指能識文斷字那種程度,而是正兒八經去考過功名的人。


    沈濱自然是能理解他話中的意思,點頭答複道:“是的,小人還是宣正晚年的秀才……”


    “啊?”許茂典有些意外地瞪大了眼,“你還曾是宣正晚年的秀才?”


    到不怪許茂典如此驚訝,秀才一般是指考過童試的生員,也算是正兒八經有功名的人,一般是不會到縣衙中任職書吏一類的工作的。


    書吏這名聽起來詐唬,但其實在衙門裏的地位很低,一般的秀才是不屑於擔任書吏這樣的工作的,畢竟對他們這樣的人來說還有比書吏更好的出路。


    對於許茂典這樣的進士老爺秀才肯定是算不得什麽,但在整個民間秀才也算是稀有人才了。


    上下打量了對方一眼,許茂典有些好奇的問道:“我看你年紀也不大,為何沒想過再試試?”


    許茂典這話問的很明顯,無非是想說他沈濱看起來年紀不大,正是大有可為之時,為何不接著考取功名,而隻屈尊於縣衙之中當個書吏。


    倘若沈濱年紀大點也就罷了,可這家夥看起來年紀比許茂典大不了多少,平常人在這個年紀正是奮命拚搏之時,這沈濱倒好,考了個秀才卻自個給自己啞火了,這算怎麽回事?


    沈濱苦笑一聲,無奈回話道:“小人家境貧寒,上有癱瘓在床的老母,下有三名兄弟幼妹需要照顧,又怎敢……再思功名……”


    頓了頓,他又說道:“更何況小人才識有限,這秀才之名也是勉強得之……與其耗費精力與財力去搏那未可知的功名,還不如腳踩泥地養家糊口來得踏實……”


    聞聽此言,許茂典有些惋惜的看了他一眼,寬慰道:“盡人子之孝,擔為兄之責,你這份德行比所謂功名要更加可貴啊……”


    聞聽此言,沈濱心中一暖,眼眶隱隱發紅,當即便長拜俯首道:“小人謝過大人的謬讚……”


    “害,本官也就說說車軲轆話,你倒也不必如此。”許茂典笑著擺擺手,忽又從兜裏掏出幾顆碎銀來,“來,這是本官給你的一點心意……”


    “這……這萬萬使不得!”沈濱臉色大變,連忙擺手道:“小人怎敢貿收大人的銀錢?這……這萬萬使不得!”


    “拿著!”許茂典板著臉喝道,“本官是可憐你那臥病在床的母親,又不是給你小子吃喝玩樂的!你哪那麽多顧慮!”


    說著,他把臉一橫,將手中的碎銀硬塞進了沈濱的手掌上。


    後者感動地流下熱淚,顫聲說道:“小人代病母謝過大人!”


    “好了好了,大男人哭哭啼啼地作甚?”許茂典沒好氣地白他一眼,“虧你還是讀書人呢,一點體麵都不懂!”


    說著,許茂典轉過頭不再看他,而是認真地翻閱起手中的文冊來。


    起初他還不甚在意,因為這卷宗文冊上的內容大多正常,無非是記錄了武曜三年時雲縣縣衙料理的大小案件,其中大多判決他都認為沒什麽問題,正當他準備粗略地翻到末尾速覽時,卻一下子被某件案子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這是一樁發生在三個月前,武曜三年夏季的案子,開篇便詳細記錄了這件案子的由來,原是在武曜三年七月中旬,有對母子突然在當天敲響了縣衙外的鳴冤鼓,當時的知縣吳勉聽到信後便第一時間傳召了這對母子入堂。


    這對母子狀告的案情內容也很簡單,無非是說自己家傳的田地被人給低價收了去,按理說這樣的案子在任何地方都是很常見的事。


    可這對母子在供述隨後的案情時,說出信息卻大大吸引了許茂典的注意力。


    據那對母子所言,低價收購他們家中田地的商戶在見到其子的幼兒後突然找上門來說什麽願意收其幼兒為養子,若是這對母子同意,那商戶便願意將收購田地的低價再加上一番,這對母子自然是不願意的,那商戶見其不願,倒也沒說什麽,可沒過三四天,那被商戶看中的幼兒卻詭異消失了,感知不妙的母子便立即將此事告到了衙門。


    換而言之,這件案子人家母子兩不是要狀告人家商戶惡意收購田土之事,而是要狀告人家商戶綁架幼童!


    許茂典的前任知縣吳勉在聽完這對母子供述後,起初還是很負責的,當即便將那名被狀告的富商傳來堂內問話。


    那被傳來的富商名為胡大,是雲縣有名的果商,他廣收田土的目的就是為了種植果物來賺錢,至少對外他是這麽說的。


    當胡大被傳到縣衙公堂問話時,當即便否認了那對母子的指控,並直言自己從未說過要收氣幼兒為義子的話,並且還反咬一口,認為那對母子是故意將家中的幼兒藏匿起來,好誣告他來抬高田價。


    不得不說,胡大的這番狡辯確實是有一定道理的,但身為縣官,理應細細調查才是,不應偏聽偏信,可吳勉這家夥八成是為了省事,便按照胡大的供詞判了案,認為那對母子實屬誣告,但念其初犯便免了他們的牢獄之刑,直接就這麽給不了了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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