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五月,初夏。


    許非騎著自行車,順著琉璃廠街一直走,騎過那座頭幾年修的漢白玉仿古石橋,停在了中國書店門口。


    琉璃廠以古舊書起家,後來才發展成古玩市場。五十年代時,國家對資本主義工商業進行澀會主義改造,全京城的私營古舊書店都並入一家,也就是中國書店。


    裏麵人不多,他隨意轉了轉,很快相中了一副對聯。一個字都不認得,問店員才知道,這是春秋時的古文。


    “山色遠觀疑是樹,柳煙清望晚平秋。”


    上麵有兩個鈐印:舊王孫,溥儒。


    溥儒便是溥心佘,恭親王奕訢之孫,與張大千有“南張北溥”之譽。


    許非不清楚這個人,也看不出真假,倒挺喜歡這字,一問價錢不貴便買了。他買完方要走,末了又多句嘴,“您這有舊郵票麽?”


    “您要什麽郵票?”


    “80年的猴票有麽?”


    “我找找。”


    店員抹身去了後麵,過會拿著一貼東西過來,“有個整版的。”


    許非一瞧,大紅的底子,喜慶活潑,坐著一隻活靈活現的小猴。這是黃永玉用潑墨法創作的,經過雕刻版製作,更是毛發畢現,細膩厚重。


    旁邊印著三個字,庚申年。


    他問價格,七塊錢,當即買下。


    當初苦求不得,兩年後偶見,郵票拿到手時,心裏卻出乎意料的平靜,連自己都覺得奇怪。


    “哎,人尚年少心已老啊。”


    他搖搖頭,許是這兩年經曆的事情太豐富了,心境變化,亦非當初。


    許非重生以來,甭管是鞍城還是京城,最愛做的事情之一,就是騎著車在大街小巷閑逛。


    他從琉璃廠出來,到和平門向東走,一會便到了前門,跟著在台基廠街口往北,就懟到了王府井。


    路過京城飯店時,一幫老帽扒著欄杆正往裏瞅那自動門,也不知道有啥好看的。


    再一會,便騎到了天安門廣場。


    許非停好車子,摘下照相機,又開始哢嚓哢嚓拍照。沒有人懂,隻有他自己知道,許是從後世來,過這一遭人生,不想留下時代空白。


    早幾年,廣場上還允許擺攤賣蘿卜,現在也沒了,不過有很多收費照相的,弄一個木頭暗箱,手摸著進去,在裏麵洗照片。


    再往北的故宮門口,居然還停著一輛車,兩毛錢合影一次。


    花錢跟一輛沒有車模的破車合影,貌似很滑稽,但許非覺得有意思,看什麽都有意思……


    拍了半天,他才晃晃悠悠的奔地壇,剛進胡同,胡同口的一位大媽就喊:“嘿,小子,有你電話啊!”


    “誰啊?”


    “一個姓陳的,說讓你明兒早上過去一趟。”


    “知道了,謝謝啊!”


    全胡同就這一家裝電話的,標準的“請胡同的劉大媽叫一聲”,找個人多費勁,出門就聯係不著了。


    許非回去休息了片刻,想半天也沒猜出啥事,看看天色還早,索性直接去了筒子樓。


    到了地方,剛好碰著張儷在過道上洗頭,裸著兩條又白又細的胳膊,後脖領敞開,也白出一大塊。


    張儷就著臉盆,嘩啦嘩啦正洗,洗完了一抬頭,冷不丁多了個人。


    “呀……”


    看清臉的一瞬間,她覺著自己狼狽至極,頭發上的水珠滴答滴答往下淌,襯衫都濕了一片。


    “快擦擦!”


    許非遞過毛巾,見她還僵著,遂直接蓋到頭上,笑道:“要不我幫你?”


    “不,不用。”


    張儷連忙退後,背過身去,胡亂擦幹頭發,用手梳了幾下才轉過來,“不是叫你明早來麽,怎麽現在就來了?”


    “呆不住,到底什麽事兒?”


    “莉莉(迎春)要上學去了,我們商量著明天聚一聚,算給她踐行。”


    “上學?”


    “說是要考戲劇學院,想回家準備呢,明天下午就走。”


    “那就甭明天了,現在市場也沒關門,正好我去買點菜。”


    許老師的行動力絕對一流,邊往下跑邊道:“我那電飯鍋不還在麽,你準備準備,叫好人,咱們吃火鍋!”


    他騎上車子就奔自由市場,深刻感受了一下京城的物價飛漲。


    豬肉每斤已經漲到一塊七毛五,牛肉每斤兩塊二,羊肉一塊八。


    自由市場不用票,他各買了二斤,又買了點白菜、幹菜和蘋果。豆腐七分錢一塊,拿了兩塊,腐乳兩毛二能買十塊,也買了點。


    最後裝了滿滿一車筐。


    沒找著羊肉片,好在有侯昌榮這個大廚,純正的手切肉,雖說厚了點。


    平時玩得比較好的都來了,足有二十人,屋裏站都站不下了。電飯鍋一直在陳小旭那裏,燒開水,下肉下菜下豆腐,還有蘋果切盤。


    金莉莉的情緒倒不高,剛跟王扶霖談完,哭的稀裏嘩啦,最後說要不我不考試了,把戲拍完吧。


    但王扶霖一合計,這性質跟樂韻還不一樣,那位走就走了,這可是考學,耽誤了可能害一輩子,所以忍痛點頭,同時又派人出去,趕緊找個新迎春。


    “哎呀,莉莉你別哭了,王導不都同意了麽?”


    “就是,你一哭我也想哭了。”


    “快把眼淚擦擦,這麽好吃的東西別浪費了。”


    探春、惜春、湘雲等人都在安慰,金莉莉始終停不下來,抽泣道:“我,我就是覺著對不住大家……感覺自己像個逃兵,先跑了……嗚嗚……”


    見她這樣子,女孩子們也有點忍不住了,一年來朝夕相處啊,都是情誼。


    “那個,心情可以理解……”


    許非夾了半塊腐乳,倒了點汁攪了攪,“但人生很難講的,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本就是反複無常。每人有每人的選擇,你既然選擇了這個方向,我們都為你祝福。


    也不是見不著了,咱們大家同甘共苦,這叫革命情誼,就算過個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大家再聚,還能生分了不成?


    所以不用不開心,就當是自己新的開始,而且你的背後有我們在支持。”


    “許老師說的好!”鄧潔嚼著肉,當先拍起巴掌。


    “嗯嗯,說的真好。”歐陽嚼著肉讚同。


    “不愧是許老師!”侯昌榮嚼著肉點頭。


    有一幫活寶在,金莉莉總算調整過來,也跟著搶肉吃。


    其實都算不上火鍋,就是一鍋燉,但有肉誒,這年代隻要有肉,就是大餐。


    “你想好考哪個學校了麽?”陳小旭問。


    “我打算考上戲,離家近點。”


    金莉莉家在杭城,本是人民公社的接線員,被劇組挑中演了迎春。


    所以說命運無常呢,如果沒有《紅樓夢》,她可能一輩子都在當個接線員,元春也仍然是個售貨員,妙玉仍然是個皮鞋廠的臨時工……


    大家都在鼓勵加油,隻有許非清楚,她考上戲沒中,考了中戲才成功。85年9月進校,與同屆的陳煒、鞏麗、史可、伍玉娟並稱為五朵金花。


    哎,你看看,關係不就搭上了麽!


    《紅樓夢》劇組啊,妙就妙在這份人脈上了。


    (大媽角色上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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