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的時候,警察過來。


    三個司機,外加兩個接應的,五人都是同鄉。被一幫青壯蹂躪半宿,哭著喊著求警察叔叔領走。


    許非用一條中華、幾斤水果搞定了派出所所長,跟著休息兩天,重新招司機。


    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團隊凝聚力出來了,不亞於人生四大鐵。想想這幫人以後紅了,上個《魯豫有病》什麽的:


    “想當年,我們跟許老師巴拉巴拉……薑五拿根茄子就上了!”


    一件事兒能說三十年。


    …………


    蘇州城南,有一座滄浪亭。


    始建於北宋,南宋初年曾為名將韓世忠的私宅。與獅子林、拙政園、留園一齊列為宋、元、明、清四大園林。


    劇組在杭城熬到八月,天氣絲毫未涼。


    張梓恩見大家的精神頭快消耗殆盡,提議轉拍外景,涼爽了再回去拍內景。


    倉庫多租一天,就多算一天錢,別的劇組得考慮支出。許老師誰啊,準了——其實他呆的也難受。


    現在拍到《賣油郎獨占花魁》,古代小說的名篇。


    莘瑤琴本是汴梁城的富家小姐,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無所不通。靖康之難時,瑤琴逃難中與家人失散,被人拐到臨安。


    先遇到個老鴇,許非請孫孟泉飾演,就是《紅樓夢》裏的李紈。


    瑤琴誓死不從,老鴇無奈,賣給了另一個老鴇,由鄧潔飾演,名四娘。四娘手段高明,各種精神洗腦。


    瑤琴認命,很快成了花魁娘子,名動臨安,一晚便要白銀十兩。


    朱重是個賣油的,對花魁一見傾心,便開始如朝聖般一個銅板一個銅板攢下十兩銀子。好容易見到花魁,結果人家喝的大醉,啥也沒幹,還伺候了一宿。


    後花魁的爹娘流落臨安,剛巧在朱重店裏做活。


    而花魁被達官貴人羞辱,跳河尋死,被朱重所救。二人互明心意,瑤琴將多年積蓄交付對方,對方也沒有辜負,給她贖了身。


    倒貼的花魁常見,有好下場的不常見,最後自然是親人重逢,皆大歡喜。


    夜,滄浪亭的曲廊處。


    燈光通明,劇組忙碌,準備拍一場夜戲。


    後世古裝劇,晚上比特麽白天還亮。其實燭火的亮度,足夠攝像機的畫麵呈現,並且會有一種朦朧的,真實的質感——當然數量得多。


    《甘十九妹》裏,甘妹和尹劍平墜崖,在一個山洞裏烤火,甘妹脫衣。


    這場戲完全是火的光,臉都隱隱綽綽的,但你看那個意境,那個柔情旖旎,欲說還休……簡直吊打!


    “麻煩讓一讓,讓一讓。”


    小公子梳著兩根細辮,抱著劇本,小巧玲瓏的鑽來鑽去,直跑到陳虹身邊,“姐姐!”


    “你又怎麽了?”


    “我有段戲不懂,這個。”


    “昨天不是講過了麽?”


    “可,可我又糊塗了。”


    陳虹發愁,這丫頭不安分,活潑好動,十萬個為什麽。


    她們倆演主仆,戲上的事,作為前輩能勉強講講,如果能說服對方,就無事;如果說服不了,就變成現在這樣。


    “我一會要化妝,許老師在那邊,你問他吧。”


    “我不敢。”


    “有什麽不敢的?這檔口誰能給你講啊,去吧。”


    “啊?”


    小公子戰戰兢兢的被推過去,曲廊盡頭,一個男人正悠哉悠哉的看月亮。


    “許,許老師!”


    “嗯,怎麽?”許非轉頭。


    “我有段戲不懂,您能不能給我講講?”


    “馬上要拍了,你不懂?平時幹嘛呢?劇本!”


    “……”


    小公子眨巴眨巴,好嚴厲啊!


    她問的這段戲,是瑤琴成為花魁後,對月傷情,感念自身,主仆二人有一番對話。


    藝校十六個孩子,唯獨她脫穎而出,混到一個配角。旁人也沒異議,畢竟演過大導演的作品。


    許非靠著紅漆柱子,拿過劇本,“哪裏不懂?”


    “花魁哭,喜兒也哭,我不明白為什麽哭?”


    小公子規規矩矩站在旁邊,認真道:“她是同情花魁麽,還是感同身受?可我不覺得她有什麽感同身受的。”


    “你自己琢磨的?”


    “嗯,我理解不了,我就不會,不會演。”


    她聲音略低沉,但還屬於少女的範疇,遠不是公鴨嗓。許非第一次正兒八經的跟她對話,“坐。”


    遂坐在對麵,一條長長的椅子。


    “其實很好理解。古代青樓你明白吧,沒有一個人是心甘情願的進去,都是被拐、被賣,甚至自己賣身。


    明清時流行揚州瘦馬,就是窈窈弱態的女子。牙婆從貧寒人家買來女孩,自小調教,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有嚴格標準,以迎合權貴的口味。


    等養成了,她們像貨物一樣被挑選。


    進入權貴人家的,還算運氣好。那些落選的瘦馬,通常被賣入風月場所,每天塗脂抹粉,打扮妖冶,遊離在茶樓酒肆,謂之‘站關’。


    古人有記載,說‘夜分,不得不去,悄然暗摸如鬼。見老鴇,受餓,受笞,俱不可知矣。’”


    “……”


    小公子不太懂古文,但她明白意思,大眼睛一眨不眨愈發專注。


    “瑤琴出身富戶,半途誤入青樓,她有過快樂的生活,一朝破碎,其實更慘。


    那回過頭你再想想,青樓裏的小姐都是這種命運,丫鬟又是什麽呢?她們可能從生下來,就注定了自己的命運,甚至打小就出生在青樓裏。


    所以喜兒為什麽不能感同身受?


    你看她這三問,問的是花魁,也是問自己。”


    小公子才18歲,很多東西不透徹,這回算完完全全的說到心窩,信服道:“懂了。”


    “還有……”


    許非看了看劇本,道:“喜兒見瑤琴哭,不禁也流下淚來,這個哭你怎麽演?”


    “就,就是哭啊!”


    “不不,喜兒在青樓的時間比她長,之前也伺候過主子,見過這般場麵。她得有點淡定的,卻又控製不住的哭。”


    下意識的,許老師按照最嚴格的標準來要求這個小姑娘。


    “以你的經驗,基本做不到,我教你一個技術派的方法。你現在不要眨眼,對……能挺多久挺多久……”


    “來,開始!”


    小公子很聽話,真就睜著大眼睛不眨。


    睜了一會,覺得視線有些虛,耳邊又傳來聲音:“不要放空,不是走神的看,專注。”


    她趕緊晃晃腦袋,又一抬眼,虛光中的江南夜色、曲廊秋池,仿佛都匯聚成一道目光,集中在那個男人身上。


    不知過了多久,他問:“酸麽?”


    “酸。”


    “再堅持一會。”


    “哦。”


    小公子努力,眼眶明顯的變紅,睫毛不自覺輕顫。


    又過了一會,終於突破了承受極限,一滴淚從明珠裏滾落,滴在麵上,劃過年輕嬌嫩的皮膚,在下巴的一截墜了下去。


    “記住了麽?”


    “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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