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三千寒樹,明月萬裏清光。


    天地靜謐。


    雪嶺山林下並不寬闊土路,踏雪烏騅疾馳而過,蕩起滾滾煙塵。


    當馬蹄聲去遠,塵埃落定,就能看見生霜的枯草染了幾滴鮮血,在月光裏紅的十分刺眼。


    劉鐵頭同樣受傷很重。


    斷裂的四寸石質刃尖,整根刺入了他的腹部!


    皮肉撕裂,鮮血淋漓,腹部衣衫已被染成濕紅。


    幾乎還是少年的小兵卻不敢停下處理傷勢,軍紀如鐵烙印於心,師傅雨鐵鎖的臨終托付言猶在耳。


    雪嶺山林東麵幾十萬百姓的性命也壓在肩頭呐。


    一人生死,何足道?


    不能耽擱時間。


    隻是腹部血流不止,讓劉鐵頭的意識漸漸出現朦朧,昏沉欲睡。


    劉鐵頭使勁地晃了晃腦袋,依舊起不了太多作用,反複幾次後,原本就紅潤的眼眶又濕了起來。


    劉鐵頭勒馬暫停,咬著牙,彎腰數次把腦門磕在馬背上,當做叩首。


    “爹,娘,恕孩兒不能回家盡孝了。”


    “恕孩兒軍務在身不能下馬磕頭。”


    兩句簡短而沉重的話消散在秋風裏,無人能聽到。


    但已是人生慷慨。


    劉鐵頭把最後的眼淚抹幹淨,撕拉扯開衣袖,從裏麵縫的小袋子取出一根極細極長的銀針。


    運功屏氣,激發體內生機。


    半刻後,手掌一翻,將整根銀針刺入了自己咽喉的穴竅。


    此針名為“舍生”。


    一針落定,人身全部生機都會被封禁於咽喉,十二個時辰不得出入。


    但既名舍生,便是赴死。


    十二個時辰一過,銀針自行脫落,生機頃刻煙消雲散。


    修士手段也難救。


    劉鐵頭腹部的傷勢很嚴重,不知道還能堅持多久,害怕沒有趕到臨州鎮邪司,就昏在半途或死在半途,於是毅然決然地選擇了舍生之道。


    這樣還能爭取十二個時辰。


    幾乎還是少年的劉鐵頭沒有慫,他和用肉體凡胎抵抗新濟國修士的豹衛營將士們一樣,乃大夏鐵衛!


    劉鐵頭繼續打馬疾馳,從黃昏跑到了天亮。


    路途遙遙千裏。


    神駿無比的踏雪烏騅也到了極限,在馱著劉鐵頭走出最後數百步後,暴死於路旁。


    劉鐵頭從馬背上栽下來,連連翻了幾個跟頭,顧得不為喜愛的踏雪烏騅難過,爬起來就繼續往前,頭也不曾回。


    心裏僅剩下把消息送到臨州鎮邪司一個念頭。


    而路還有很遠。


    作為大夏九州的附屬十四州之一,臨州疆域大的驚人,從東到西橫跨七千餘裏,設有鎮邪司的幾座郡城,最近的,距離雪嶺山林都有兩千餘裏。


    此時還不及半程,劉鐵頭的時間卻不勝兩個時辰。


    拚盡全力奔跑了幾十裏,四望去依舊渺無人煙。


    這根本不可能趕到臨州鎮邪司。


    年輕的小兵心若死灰,隻希望能碰到一個人,能在自己生命終結之前,幫忙把消息送出去。


    可怎麽就碰不到人?


    劉鐵頭心裏絕望。


    他用舍生針封住了咽喉,吊著一氣,不能開口,想喊一聲都不能。


    更糟糕的是再往前走出現了幾條岔路,不知走哪條更有希望碰到大夏百姓。


    劉鐵頭隨便選了一條,往前四五裏,涉溪而過,忽然看見林間飛出千道劍光,宛若魚群般在半空遊動。


    有人了麽……


    心裏重新湧起希望,劉鐵頭精神一振,向劍光閃爍的方向疾奔過去。


    林間一位白衣人靜坐禦劍,麵容英俊,身材挺拔,正是在宗門外麵看守靈田的顧近長。


    劉鐵頭舉起左手向顧近長揮動。


    “小軍爺,前麵是我宗門靈田,不可再靠近了。”顧近長傲上不欺下,對普通人非常禮貌客氣。


    劉鐵頭繼續往前走,看見顧近長腰間的弟子令牌,知是參合宮的仙師,心裏石頭總算落地,咬牙拔出紮在的咽喉“舍生針”,吐出一口氣息。


    “仙師,仙師,請聽我說,新濟國景台宗的十四名修士昨天黃昏越過大夏邊境,屠戮了雪嶺山林的好幾個村莊,我們駐守邊境的豹衛營不能抵擋,形勢十分危急,請仙師把消息帶到臨州鎮邪司去。”


    異邦修士犯邊?


    茲事體大,顧近長立即收劍,上前扶住了劉鐵頭,“小軍爺,消息我會傳達,我先幫你看傷。”


    軍機送到了,臉上還帶著稚氣的劉鐵頭笑了笑,隨即便轉為黯淡。


    “仙師,我活不成了。”


    “你……”


    這時候顧近長才發現年輕小兵的生機正在迅速渙散,就像用破敗的竹籃盛水,各種都在漏。


    他的性命根基毀了。


    看著小兵年輕的麵容,顧近長的觸動極大,當即掐訣將飛劍化成兩丈巨劍,拉著他飛了上去。


    “沒事沒事,我們參合宮有非常厲害的修士,一定能把你醫好。”


    “仙師,我可不可以跟你討口水喝,我趕了一夜的路,口很渴。”


    “好好。”


    顧近長取出水壺給劉鐵頭喂水,同時將劉鐵頭扶到自己肩膀上。


    飛劍冉冉升起,與漫天雲煙齊平。


    劉鐵頭看見雲海湧過來,黝黑臉上露出蒼白而天真的笑容,“仙師可真威風,帶著我騰雲駕霧了。”


    “戍邊的將士才是英雄。”


    “你說我是英雄嗎?”


    顧近長點頭道:“對。”


    劉鐵頭的眼皮漸漸沉重,“仙師,我想睡會兒。”


    “別睡,睡了就醒不了了,我陪你說說話,你叫什麽名字?”


    “劉鐵頭。”


    “是不是軍營裏做斥候?”


    “不是,我是豹衛營丙字營雨鐵鎖千總屬下第二陣的盾牌兵。“


    從來不會奉承人的顧近長道:“等你養好了傷,以後也能做千總,做將軍,號令千軍萬馬。”


    “那樣肯定會很威風。”


    “是呀。”


    劉鐵頭坐了起來,從雲層上向大地俯瞰過去,隻是距離他的家鄉召康郡很遠,看不見熟悉的街巷,“仙師,這裏距離召康郡還有多遠?”


    “一千兩百裏。”


    “還很遠。”


    “等你好了,我駕馭飛劍帶你去。”


    劉鐵頭猛然攥住顧近長的手,“一定要先把信息傳遞到臨州鎮邪司。”


    顧近長道:“我知道,我知道。”


    “我今天乘騎了踏雪烏騅,站在了仙師的飛劍上,真威風。”


    真威風……


    年輕小兵的聲音漸漸小了,也閉上了疲憊的眼睛。


    大夏元平十四年秋,八月二十,臨渠軍豹衛營丙字營盾牌兵劉鐵頭,卒。


    年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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