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三門的牙齒幾乎掉光,嚼不動肉。


    於是祝百壽把瘦肉切成細末,添上水,放在炭爐上煮。


    紅色炭火浮動,很快鍋裏咕咚咕咚滾起來,冒出大片白煙,香氣四溢。


    祝百壽又拿了幾個窩頭,放在爐邊烤,不時地翻著麵,以免烤焦。


    他垂著腦袋,不忍看陶三門垂老將死的模樣,鼻子有些泛酸,想說什麽,卻又堵在嗓子裏說出不來。


    人生何其短?


    當初精明善言的陶百總似乎還在眼前。


    可轉過頭,就成這樣了。


    祝百壽黯然歎氣,回手揉了揉眼,視線漸漸模糊。


    陶三門唉唉唉地喊了三聲,正準備出口訓話,胸腔一涼,劇烈地咳嗽起來,寧歸給他拍了好一會兒背才平複。


    陶三門身上沒半點力氣,但有些話還是想說。


    他勉強集中精神道:“我死了是享福,小祝你不用難過!倒是你,現如今當了那麽大的官兒,手下管的都是仙師修士,可不能再像以前那麽一根筋,人啊,都有私心,該糊塗的時候就得糊塗著來。”


    寧歸接話道:“您不用操心祝百壽,他是腦子不夠用,可祝家的背景夠用。”


    “小祝家裏?”


    當初祝百壽來到鎖龍鎮時,陶三門就覺得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但這些年從來沒問過。


    臨了了,倒是想聽聽。


    陶三門笑了笑,等待寧歸的下文。


    寧歸道:“陶大伯,鎮邪司這三個字您肯定不會陌生,這是咱們大夏守正驅邪的修士聯盟,而祝家老祖尊諱祝修,那可是鎮邪司的創始之一。”


    “這麽了得?”


    “隻怕比您老想象還要了得。”


    “細說說。”


    進入修仙界這麽多年,寧歸早已經把隨州祝家了解透,如數家珍道:“祝家的祝修老祖,距離升仙半步之遙,就我們宗門的長老保守估計,大夏修士不下百萬數,祝老祖在其中能擠進前十五。”


    陶三門挺喜歡這麽奇聞逸事,抬手示意寧歸接著說。


    喝了半杯水,寧歸又道:“祝老祖門生遍布鎮邪司,關鍵如今還尚在人世,您說這樣的背景厚不厚?您可能不知道,祝百壽這孫子是他們祝家這代唯一的男丁。”


    “哦。”


    “遠不止這些,我再跟您說道道,您知道祝百壽現在當差呈山郡嗎?”


    “小祝在信上說過這地方。”


    “呈山郡隸屬湘州管轄,前幾年剛調任的湘州鎮邪司的正司,還是他們祝家人,祝百壽的親姑祖母。”


    聞言,陶三門都有點懵了。


    小祝家裏背景忒雄厚,自己先前居然還為擔憂。


    真是瞎操心。


    但寧歸所言依然隻是祝家的冰山一角。


    有一點更了不得,鎮邪司創立之初,祝家老祖祝修擔任的是天下鎮邪司總教習。


    如今各州的鎮邪司紫綬帶仙尉,有六成以上,都是祝修的徒孫!


    寧歸繼續跟陶三門說話解悶兒,“祝百壽的姑祖母,我有幸在宗門遠遠見過一麵,您猜怎麽著。”


    “怎麽著?”


    “她比祝百壽長得還年輕。”


    陶三門聽罷哈哈大笑,修士仙師實在太他娘有趣了。


    很快,肉粥熬好了。


    四人圍坐吃飯。


    陶三門端著熬得軟爛的肉粥,興致勃勃地詢問修仙界的奇聞異事,聽到可心處,幾次笑噴出來。


    可這種氣氛才對啊。


    陶三門已經活了百來歲,覺得死亡是種解脫,不希望別人因他的死而難過。


    ………


    吃完飯。


    精神越來越萎靡的陶三門,躺在椅子上睡著了。


    人之將死,總會夢見許多從前的事。


    陶三門夢見了年少時在“泰東陶家”喂馬的情形。


    那年。


    泰東陶家的大小姐陶希才五六歲模樣,可按輩分,陶三門卻得喊陶希姑姑。


    陶希常去馬槽看陶三門喂馬,身後跟著貼身丫鬟木燕,一個眼睛很大,喜歡低頭抿嘴的姑娘,總是怯生生的。


    情竇初開的年紀,陶三門一眼喜歡上了木燕。


    他沒讀過什麽書,可為人聰明勤快,也很願意對女孩子好。


    感情發展一帆風順。


    到成婚的年紀。


    陶三門孤身前去提親,雖說陶三門家隻是陶姓旁支,但和泰東陶氏還是一個陶,陶家沒有刁難他,還出銀子資助他蓋起了五間瓦房。


    和喜歡的人成了親,有了一個溫馨的小家。


    那兩年是陶三門此生最開心的日子。


    在夢裏夢到,他的臉上都不知不覺掛上柔和笑容。


    外麵又飄了雪。


    但屋裏點著兩座炭爐,還很暖和,陶三門越睡越沉,鼾聲起伏。


    他由祝百壽和寧歸看著,一時還不會撒手人寰。


    於是陸缺暫時離開。


    風雪呼嘯,陸缺走到熟悉的街上,柳記藥鋪還掛著原來的匾額,門開了一道縫,掌櫃的正在麵前撥算盤,看其眉眼,和柳離的丫鬟春茹有四五分的相似,應是春茹的孩子了吧。


    那刁蠻丫鬟為難過陸缺,可是已經過去很久。


    再往前走。


    很熟悉的春晴樓出現在眼前,不過已經盤給別人,門頭匾額更換成了知前居三字。


    陸缺撩開酒樓門簾,向裏麵觀望過去,掌櫃、小二全都是陌生麵孔,就連食客都不認得了。


    “朱與姐姐,小陸回來了。”


    心裏念叨了一句,陸缺合上門簾,轉身推到門外叩頭。


    風雪依舊,可風雪裏已經沒有那抹大紅色的影子。


    陸缺有些難過,半晌後站了身,準備往鎖龍鎮西麵去,還沒走到橫跨玉幹河的石拱橋上,迎麵過來一道人影。


    說書人周兌。


    他還像從前那樣穿著油光水滑的衣袍,頭發梳的油亮。


    看見陸缺相向而來,說書人心裏很不好意思。


    他當年在吳州斬殺九嬰一相,沒多久籍貫為吳州靖南郡的陸簡和顏春疏,就被流放到鎖龍鎮,接著誕下陸缺,這不免讓他懷疑陸缺就是九嬰殘魂轉世,根本不是個人,故而一直心存芥蒂。


    誰想多年以後,竟是陸缺率人平息九嬰殘魂之禍。


    這誤會可鬧大了。


    試想。


    身為大夏修仙界實力堪比真仙的五位大佬之一,曾用勾魂文牒,對付無辜少年,還有何麵目自詡人間護道人?


    風雪裏陸缺越來越近,說書人臉色都虛了。


    “回來了?”他幹笑道。


    “嗯。”


    陸缺拱手行禮,接著就和說書人擦肩而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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