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夫君成婚三十三年的初冬,薑沐夏在院中躺椅上蓋著厚羊毛毯,閉著眼曬太陽。唐仲白在衙裏處理公務。自從五年前他升任刑尚書後,鮮少在家陪她。大多時候,她陪著梅昭、柳絮兒到毛葉莊子住上幾日。


    她們都年歲大了,孩子們都成家立業。三人將中饋交於兒媳,躲個清閑。


    這一日,薑沐夏送走姐妹,她讓青紅將躺椅搬到日頭底下,打發她回家去了。


    青紅的小兒媳剛生完孩子,如今還沒有出月子,她做為婆婆必得隨時支應著。薑沐夏擔心她一個人應付不了,讓院裏一個婆子跟了過去。


    薑嬤嬤年紀大了,兩口子勸她榮養,在毛葉莊子給她安排了一間房。同楚若張藝生活一個屋簷下,她倒是生活的愜意。


    桔梗,麥冬四個丫頭到了年紀,早早被她打發出去嫁人去了。如今她身邊都是後來大兒媳為她精挑細選的年輕小丫頭,被她指使著在院子忙活著打理要搬入暖閣的花木。


    她半闔著眼,想著她同唐仲白兒孫滿堂,攜手相伴一生。如今子女們婚姻美滿,日子過得都不錯,她唇角禁不住的上揚。溫和的陽光撒在她身上,暖洋洋的,她眼皮沉重困意上來,漸漸進入了夢鄉。


    她這一睡過去,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這個世界裏,她見證了前世的自己和唐仲白自幼到分別的全過程。


    兩人是同村人,一個住村頭一個住村尾。兩家父母交好,兩人自小一塊兒玩耍。可謂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他時時護著她,她跟在他身後喚他,“平安哥哥。”


    這一世的她叫楊柳,他叫平安。


    平安有三兄弟,他排行老二。


    兩家父母見兩個孩子情意深重,平安自幼時便將楊柳護在身後,容不得別人說她半個不字。便生出了結親的心思。


    薑沐夏在做為一個旁觀人,看著兩人從孩提年歲眨眼間成長為少男少女,一個亭亭玉立,眉眼恬靜。一個長身玉立,風光霽月。


    村民都道兩人是一對璧人,郎才女貌。


    少女及笄,兩家父母將兩人的婚事提上日程。


    畫麵一轉,隻見一身形高大麵容刻薄的婦人拉扯著一媒婆直衝她家宅院。


    半晌後,被少女母親打著掃把打了出去。媒婆狼狽而出,擠著笑臉向少女母親賠不是後,甩開婦人的手忿然而去。


    高個婦人一臉厲色站在她家門口,跳著腳同少女母親對罵,滿口惡言穢語,引起街坊鄰裏圍觀。


    身處世界之外的薑沐夏聽明白了,婦人為兒子向少女提親,少女母親告知她女兒已定下婚事,成婚日子已經選好。


    婦人卻道:“這有何難,退了便成。我兒絕世之才,不是我兒指名點姓要娶你家閨女,她一個粗鄙丫頭哪裏能配得上我兒。”


    一句話將少女母親惹惱,抄起竹掃把將兩人趕走。


    婦人心中不忿,覺得自己受到了侵犯侮辱,便跳著腳在少女家門口同母親對罵起來。


    鄰人聽清事情原委,紛紛指責婦人不講道理。有那同楊柳家關係不錯的村人抄起家夥圍在了家門口中。


    婦人見村民麵色不善地將矛頭都對準了她,生出懼意,罵罵咧咧地逃離。


    一場鬧劇結果,在他們的生活中隻掀起了一點小小風浪。好在兩家都不懼流言,兩人很快成了婚。


    成婚前三日,平安偷偷找到她,往她手裏塞了根做工精美的紅棗木發簪。


    他臉頰微紅,不好意思地說,“我……,我隻送得起……,我一定好好幹,以後送你一根白玉簪子,好不好?”


    她羞紅了臉,將簪子小心地握在手心,輕輕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成婚後的小兩口,男耕女織,農閑時平安撿起鋸子刨子走街穿巷的做起了木匠生意,小兩口的日子一天好過一天。


    薑沐夏看著他們一連生下了四個孩子,同她和唐仲白一樣,三男一女。


    可隨著孩子們的降生,他們的生活裏多了一道不和諧的聲音。


    大哥大嫂家生了五個閨女,婆婆對孫子關愛了些,引起了大嫂的不滿,平時的生活中少不得言語暗刺。


    楊柳自然知道因由,大嫂嫉妒她生了三個兒子是一方麵,大嫂的妹妹沒有順利嫁給夫君才是讓大嫂對她不喜的主要原因。


    好在婆婆是個明事理的,未等姑娘反應,她就開口訓斥。引得大嫂越發不滿反將怒氣撒到大哥身上,反而引得老大兩口子夫妻不和。


    公婆果斷做主,在小兒子成婚後把家給分了。在村口重新蓋了房子,帶著老二一家搬了回來。


    門前的樹葉黃了又綠,綠了又黃,當年搬新家時種下的棗樹也從幼苗成長為參天大樹。


    孩子們都大了。


    可,世道卻變了。


    一日傍晚,不知從哪裏竄入家中四五兵丁,將公公、平安以及三個十多歲的男孩全部押走。


    一夜之間,村裏皆餘婦儒幼小。


    村裏火光衝天哀嚎聲不斷,哭聲連天。


    到了天明才知,村裏男人和十歲以上的男人都都抓了壯丁,連夜送到了邊疆。


    楊柳家中隻留下婆媳加孫女三人,老太太日日活在悲傷之中,先是哭瞎了雙目,身子也跨了下去臥床不起,不到半年人便沒了。


    禍不單行,一年後的一天夜裏,家裏闖進五個盜賊。她將女兒藏在床下,隻身衝出去阻擋。


    盜賊從家裏沒有搜出任何貴重財物,氣急敗壞下要衝她下手。


    大刀舉起,寒光刺目,眼看大刀落下,她下意識伸出手臂阻擋。突然一位身著粗布細麻衣的男人衝出來擋在她麵前,硬生生替她擋下了一刀,溫熱的血濺了她一頭一臉。耳邊響起她的尖叫聲,男人衝她一笑,頭一歪,咽了氣。


    這時隔壁鄰居同一婦人跑來,見到眼前情景,婦人慘叫一聲,昏了過去。


    兩人是鄰居大嫂遠房親戚,昨日來家裏走親戚,天色晚了,便在家中暫住一晚。男人半夜入廁,聽到這邊有異動,便跑來查看,誰料竟遭遇此橫禍。


    天亮之後,她才知昨晚的婦人竟是多年前帶著媒人上門提親的那個婦人。她細想之下,後背發涼。


    婦人在她家哭罵了三天,楊柳請人到衙裏報了官。經官府查過,確定是盜賊所為,村長嗬令鄰居將人強行送走,此事才算罷了。


    鬥轉星移,五年過去,戰爭勝利,村裏被抓的壯丁一個接一個的回來了。


    可她家的五個男人仿佛消失了一樣,總也不再蹤影。再後來,女兒成了親。家中隻剩下她一人,女兒不放心,便帶著夫婿孩子住到家裏陪著她。


    她不相信公公夫君以及三個兒子一個都沒活下來,日日站在門口的棗花下向遠處眺望,風雨無阻。


    她日日從日出東方等到夕陽落山,從黑發等到了頭發花白,等到了外孫女出落成大姑娘從家中出嫁。


    女兒勸她不要等了,她恍若無聞,依舊如故。


    又是一年冬日的清晨,她打開院門,踏出院子。一眼便見門外柴堆裏趴著一個禿頭和尚,他雙眼緊閉,麵色青紫,全身凍得僵硬。


    楊柳急忙喚來女婿,將人背回屋裏,燒熱了炕,喂了細米粥,才將人從地獄裏拉了回來。


    和尚是雲遊的高僧,三天沒有進水米,夜間路過村子眼前發黑,昏倒在柴堆裏。


    高僧得知她家遭遇,給出了一句話,“你家兒子還在,隻是被人困住,無法回家。你公公和夫君早已不在人世,無需再等。”


    女人身子一僵,淚水無聲落下。


    高僧又道:“女施主無需擔憂,你與你家夫君有三世情緣,他會等著你的。”


    高僧休息好告辭,楊柳將家中僅存的麵粉做成餅子包好塞到了他懷裏。


    楊柳帶著女兒女婿為公公和夫君立了衣冠塚,繼續立在村口等著兒子們歸家。


    日落月升,女人銀發佝僂了身子。


    頭發花白的女兒為她搬來了椅子放到棗樹下,小重外孫在她身邊嬉鬧。她溝壑縱橫的臉上擠出一絲笑意,滿眼慈祥地看著孩子們。慢慢地閉上了眼睛,瘦骨嶙峋的身子慢慢從椅子上滑落於地。


    她手中緊緊捏著成親時夫君送她的紅棗木發簪,嘴角帶著淡淡笑意。


    女兒手中拿著薄毯從家中出來,看到躺在地上的母親,手中毯子滑落,眼淚無聲落地。


    薑沐夏眼前情景一轉,又來到了她前世唐仲白尹玉生布法的那間屋子。


    她清晰地看到在尹玉生陷入火中之中,眼瞅著馬上就要消失之時,是唐三端起門口的銅盆,一盆水潑了過去,尹玉生全體迸發出金光,金光波及到唐三身上,將他擊得摔倒在地口吐鮮血。


    躺在木板上的唐仲白手腕的血一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在地上形成一道溝壑流向尹玉生所在的蒲團前。


    金光迸發之時,沾染上他的血跡,突然衝出天際。


    薑沐夏雙目被金光刺得生疼,她抬手捂住雙眼。


    再睜眼,卻看到了頭發花白的唐仲白一臉殷切地坐在床邊盯著她。見她醒轉,他甚是欣喜,坐直身子握緊她的手放在胸前,眼中點點星光。


    她抬起手幫他抹掉眼角的淚水,笑道:“怎麽了?”


    唐仲白將頭埋在她懷中,她眸光漸深,想起了夢中的情景。


    原來她們是三世情緣,現在的這一世是他們的第三世。


    也就是說,他們的緣分馬上就要到頭了,以後再也不會有交集。


    她感覺胸膛一陣憋悶,失落感鋪天蓋地襲來。望著他花白的發絲,她心中萬般不舍。


    如果她沒有猜錯,他們兩個的三世情緣,世世都不得善果。是第一世她救的那位老僧為報她一飯之恩,投生在成了尹玉生。在第二世為了幫她,被人打成廢人,落到寺中得師父教化後,如她一般得知了前塵往事。


    繼而生出幫他們圓夢,助兩人得以一世圓滿。


    她腦子一片清明,原來上天在讓她夢到前塵往事,是在警示——她的日子不多了。


    她無奈一笑,強撐著身子坐起來,隻覺眼前發黑,胸腔刺痛。她咬著牙,臉色絲毫未變地將疼痛壓了下去。


    雙腳踩到地麵,身子有種虛浮感,腳下輕飄飄的像踩在了棉花之上。


    她一個踉蹌,唐仲白上前一步將人扶住。


    她回頭微微一笑,聲音有些嘶啞,“沒事的,上了年紀,腿腳不利索了。”


    她讓丫鬟為她上了妝,打起全部精神去見遠道而來的親人。


    青紅待在院裏,手腳不停地忙著整理衣物打掃屋子,她眼圈泛紅,不敢跟隨而去。


    唐仲白攙扶著她,她半倚在唐仲白肩頭。


    見到歲月在親人們的麵上留下的印記,想起年少時鮮活的麵孔,讓她生出些恍惚。她強壓哀傷拿出最好的狀態,笑語嫣嫣地同他們交談,心中同他們做了最後的告別。


    將人送走後,她日日粘著唐仲白。


    她的日子不多了,就讓她在為數不多的日子裏任性一回吧。


    趁著唐仲白回衙裏交待公務,她偷偷找了義父,取回一個藥方。


    唐仲白看向她目光中的情意越發深厚和不甘,她笑著歎息,早已不是昳麗的年紀,他的目光火熱如初見的少年。


    唐仲白的話很少,陪在她身邊多數注視著她,好似怎麽看也看不夠。


    女兒來看望他們,直言,父親看母親的眼神就像青蔥少年,真令人羨慕。


    薑沐夏往往淡然一笑,心中苦澀。她知道,他應該是有所感覺,隻是不知她走了,以後的日子,他要怎麽辦。


    今年是個暖冬,大多時天氣晴朗,碧海藍天。


    每日吃過早飯,唐仲白便扶著她到後花園散步,冬日的梅花紅紅綠綠,淡淡梅香在園子裏遊蕩。


    每到這時,薑沐夏就問他是否記得當年在酸棗縣梅家別院,夜抓林宵時的驚心動魄。轉而又是感歎,當年被他們拐走的孩子除了被人救起的薑紅欣,一個也沒有找回來。


    林家的家產雖然全數補償給了受害家屬,可失去孩子的傷痛卻是無法用銀錢彌補的。


    元宵節前,她已經瘦得不成樣子。一雙滿是皺紋的手僅一張薄薄的皮包裹著,青紅將屋子裏燒得溫暖如春,四個孩子要日日守著家中陪她,被她冷著臉趕了出去。


    夜間,每每被胸腔中的疼痛折磨醒,她咬著牙不敢發出聲音,就怕吵到身旁的唐仲白。


    她強壓著一口氣,鎖在喉嚨裏打轉,丹田頻繁起伏,任憑冷汗將衣衫打濕。


    每到這時,唐仲白便翻個身,抓住她的手放到她胸口處。


    雖是上了年紀,他的大手如年少時一樣灼熱。正是這份溫暖化解了她的疼痛,讓她能稍微舒服一些。


    正月十五元宵節,她央求著唐仲白帶她上了街。


    街上燈火通明,十裏長街兩側到處都是販賣燈籠的攤位。唐四和青紅遠遠跟著,青紅眼中的擔憂快要溢出,每見薑沐夏停下腳步,她都恨不得衝上去將人扶住。唐四拉住她躍躍欲試的身子,衝她直搖頭。


    唐仲白在一處攤位下停下,為她買了盞紅眼長耳朵的兔子燈。


    “夫人,這盞兔子燈會幫你擋掉所有苦難。”


    “多謝夫君。”她笑著接下,將燈籠舉到眼前。


    “老爺夫人感情真好。”攤主笑著誇讚他們,許是他也是頭一回見到他們這種白發蒼蒼的老人家,還能做出如年輕夫妻一樣的舉動。


    他們逛了一會兒,她體力便不支,唐仲白拉著她到路邊的小攤上吃餛飩。正巧遇到帶著孫子上街的劉和夫妻,還是一頭烏發的兩人見到他們甚是驚訝。


    劉和眼中情緒複雜,徐婉華一瞬的震驚後衝兩人點了點頭牽著孫子的手離開了。


    元宵節後,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唐仲白一改往日的沉默,拉著她講自己幼年時的趣事,講認識她後被她拒絕的那些日子他是如何過,講被她拒婚他的失落,講她主動提出成婚時他的雀躍,講同她成婚後他的幸福他的滿足。


    直到他哽咽著說出,是他讓她生了這麽多孩子才傷了身子,如今才導致她身子急轉直下。


    薑沐夏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還沒有放下當初的心結。


    “仲白,你還記得我生小四時,薑嬤嬤為我端來的那碗發黑的藥嗎?”


    她拉著他的手,道出了實情,不等他反應,她繼續說了下去。


    “那是我早就備好的絕子藥。我想著生孩子時疼,喝下絕子藥也是疼,就讓疼痛一塊兒來,我受一回罪便好了。”


    “不是你的錯,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選擇。我如今身子如此,同生子沒有關係。你看大嫂,她生了六個,身子不也好好的嗎?還有母親,她老人家都快八十了,身子骨康健的很。”


    “一切都是我的造化,你這個樣子,我會心疼的。”


    薑沐夏指腹滑過他的臉頰,輕輕點了點他的鼻頭。


    屋外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雨後,大地複蘇,世間一片生機勃勃綠意盎然。


    薑沐夏拉著唐仲白在後花園忙活了一日,為花木除草剪枝,鬆土移植。


    兩人都出了一身汗,鬧了個滿臉花。


    晚間,兩人共同沐浴後,換上小兒媳新送來的細棉布裏衣雙雙上床歇息。


    青紅放下帷幔,吹滅燈燭,小心退出。


    兩人互道晚安,牽起手一同入了夢。


    這一夢,千年萬年,睡得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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