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聞錄」


    “做秀才的腦子裏都裝的這嗎?”楊煙氣絕,快步往南走,想把蘇可久甩開。


    “逗你玩呢,就算小生欠你一次好吧,以後要有啥需要幫忙的,可以來找我啊。”蘇可久又巴巴趕上來說了一句。


    楊煙停住腳步,歪頭抬眼審視了下他,這家夥雖然瘦弱,個子卻高挑,應該有點力氣。


    想她在七裏縣生存可不能一個熟人都沒有,看眼前這廝活蹦亂跳的,想必真能幫個忙啥的,多個朋友多條路嘛。


    楊煙的臉上迅速換上微笑,她飛快地靠近了蘇可久。


    這突然的變臉卻把蘇可久嚇到了,他莫名想往後退: “你想幹什麽?”甚至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的身體,明明楊煙比他矮一個頭還多,可看起來就像楊煙是個什麽色狼。


    “敢問兄台大名啊?”楊煙諂媚地作揖。


    “在下蘇毓,不過父親給我起過小字,你就叫我蘇可久吧。”蘇可久放鬆下來,倒不扭捏,向楊煙回禮, “閣下是?”


    蘇毓……這名讓楊煙想笑,但生生忍住了。


    “我叫楊煙,你叫我‘小寒’得了。西北定州人氏,因避戰亂逃來此地。 ‘天長地久歲不留,俟河之清隻懷憂’,得遇可久公子,真是幸會、幸會。”


    “哪裏哪裏。 ‘綠楊煙外曉寒輕’啊,名字果然別致、別致。”


    二人客套完,楊煙幹脆單刀直入: “實不相瞞,蘇公子,在下這身無長物,也無一技之長,想在此地謀個營生。我打小不說熟讀詩書,也是識得幾個字的,敢問公子可缺個端茶磨墨的伴讀?”


    蘇可久的臉色卻突然冷了下來。


    楊煙又仔細打量了他一下,雖然衣袍整齊幹淨,卻也是麻衣粗布,心想,完了,這一看也是寒衣子弟,沒錢的主兒。


    沒想到蘇可久隻冷了一下,麵龐重又溫潤起來:“小生可不缺伴讀。這樣吧,我每天去縣學讀書,幫你問問哪家公子需要?”


    真是大好人!


    楊煙幾乎要跳了起來,雖然當下命苦,但總是能遇到貴人,臉上還是裝得平靜,拱手作揖: “那就有勞公子了。”


    “那,你給我什麽好處?”蘇可久突然問,像極了楊煙剛才問她的語氣。


    在這等著呢……楊煙心裏“嗤”了一聲,臉上卻恭敬地說: “公子但請吩咐。”


    “我還沒想好,等事成再議啊。”蘇可久卻不接招,直接伸出手掌來要和楊煙擊掌為盟。


    楊煙剛隨意地伸出手掌就被蘇可久的手狠命拍了過來。


    “哎呦!”她捂著手叫了一聲,這叫擊掌嗎?攤開手,手已經像個燒紅的豬蹄。


    蘇可久也有些納悶,楊煙瘦瘦弱弱,手竟柔軟地好似無骨。


    但狡猾如他,準備先給這條魚綁個魚餌係個鉤子,以後再看這魚釣上來怎麽用比較好。


    看著蘇可久隻一小會兒眼波就流轉了好幾遍,楊煙心裏想,這生意究竟是做虧了。


    但,白手起家總得受些委屈,畢竟比餓死強,比餓死強。


    她安慰自己,然後向蘇可久告辭。蘇可久輕輕一笑,擺了擺手也就慢悠悠轉身走了。


    ————


    采買了無數生活起居用品回來,楊煙發現廟門後麵果然掛了用粗布包著的兩塊糙米餅,她也買來了雞蛋油稞子,又去院中幸未幹涸的水井打了水去給涯夫子端飯。


    涯夫子一直保持著打坐的姿勢,楊煙看他真是一點家當都沒有,想著這人是不是不食五穀雜糧,怕不是要羽化登仙。


    嘴上卻恭敬著:“師父,請用飯。”


    涯夫子耳朵微微一動,似從仙界又返回了塵世。


    他抬頭做了個盯著房梁的動作,楊煙才看到他的長相,一雙長眉飛入鬢中,雜亂且泛著邪氣,雙眼卻是呈深褐色空洞的,麵龐棱角分明,兩腮因常年的饑餓消瘦是完全凹進去,顯得顴骨極其高聳。


    是一張不食人間煙火、令人心生畏懼的臉。


    這張臉也沒有“直視”楊煙,他摸索著想要端碗,楊煙趕緊雙手捧著遞了過去。


    又說:“師父,我身上的錢不夠咱倆花太久,我今後白天得出去找活做。早上我看了這城隍廟,沒有灶台不能生火做飯,門窗也是壞的,又不擋風又不遮雨,不是長久生活的地方。師父,等我賺了錢,我就帶您出去租個小院。”


    涯夫子沒有理會她的話,隻捏了餅子來吃,吃完放下碗,才輕飄飄地說: “每晚酉時,你來這兒學藝。”


    末了,他又加了句:“修仙之人宿風飲露,你一介凡身可自尋住處。”


    “師父,我不離開您。”楊煙說,拜了一拜,心裏卻想,既然喝露水都能活,為啥還吃餅子?


    但涯夫子道行無疑是高深的,隻是他這等世外高人,為何隱居在一個縣城破廟,眼睛又是如何瞎的,她非常好奇,卻絕不敢多問。隻能謙恭地退出殿來,找個角落吃了剩下的東西。


    ————


    這天晚上開始,涯夫子卻當真教起了楊煙幻術和道法。


    他先是讓她找來石子若幹,叫她不停地扔石子抓石子藏石子,所謂的“練手”。


    “一切幻術皆是騙術,想要迷惑人,先得學會借力,製造假象。”


    昏暗的燭光下,涯夫子用空洞的眼睛盯著她:“星象推演、五行八卦、機關道具、口技彩戲、五感七竅、色相聲味……千技萬法,皆可為用。”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直至真假不分,才得大成……”楊煙竟打斷涯夫子,接著說了起來。


    “你——”涯夫子頓住了。


    “您是循道者?”楊煙凝視著涯夫子,這描述幻術之道的語句自年少讀過某一冊的《山海異聞錄》後就一直記在她的腦海。


    “都是舊事了。”涯夫子突然流露出難得的動容,這動容讓楊煙也覺得悲傷。


    自入掩月庵修行,後來戰事興起,她已一年多沒有看到新刊,沒想到那筆者竟然失了山海,隻棲身於破廟中了。


    “世人愚者眾,這些即使寫在明裏,也唯有心之人能領悟其中曼妙。”涯夫子歎息。


    “我六歲時機緣巧合讀到《山海異聞錄》,從此以之為趣亦為師,一直視‘循道者’為引路人,帶我鬥室之中雲遊四海,尋訪天下奇觀,從未奢望此生此世得見師父。”


    楊煙眉眼間閃動著傾慕之色,向涯夫子作了個揖。


    “師父,您怎就來到這裏了?還去遊曆天下嗎?”楊煙鼓起勇氣問。


    “不提也罷。”涯夫子終於苦笑一聲,卻很快恢複一貫的冷肅,“貧道孑然一身,從未收過徒弟,你塵緣未盡,不宜清修,自不會收你做門內弟子。隻是機緣巧合,攜你一程而已,作為……吃飯的報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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