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


    楊煙知道不能耽誤師傅修天眼,但還沒學完所有術法,她不知今後該怎麽辦,又想起一早占卜的卦象。


    “我十二歲拜師入道門,至今數十年尚未出師,仍要回爐重修,你小小年紀何來教完之說?”


    涯夫子第一次露出笑容:“你我相識一場,有一點師徒情分,彼此路過而已。”


    楊煙的眼淚吧嗒吧嗒掉了一串,她拿袖子擦了一下,穩了穩情緒,又磕了一個頭,才說:“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我知道了。”


    “你是個聰明堅強的孩子。”涯夫子的語氣越來越溫和:“其實十幾年前我是忍不了修行的寂寞偷溜出山,此生想著不再回去見那白眉老道。這些年我遊曆山水,見人間煙火,也嚐了人世險惡,隻覺人心比幻術更陰森詭譎。”


    “眼瞎後我都覺著死了算了,來這破廟也是之前勘到這裏風水極盛,想著做點什麽機關炸藥的讓這運河泛濫,破壞掉河道轉運命脈,逆轉天命運勢,一不能向北麵邊關戰場供應糧草,二不能向東北京城供應貨物,讓這國家給我陪葬。”涯夫子緩緩道。


    這話讓楊煙猛然一驚,涯夫子的語氣卻陡然一轉。


    “但後來看你小小年紀也努力求生,也不是所有人都該死。我便放棄了那些算計,想明白這破朝廷破國家於我何幹,亦參悟‘聖人之道,為而不爭’之真義,便還是低了頭回去求我師父。據師弟傳信,那白眉老道聽說我要回來,氣的胡子都挑上去好幾天下不來。”


    楊煙還沒哭完又被涯夫子給逗笑了:“沒想到師父也會說笑。”


    而這才像她在《山海異聞錄》裏認識的那個風趣又張揚恣意的“循道者”。


    “修行不是坐在鬥室中日夜觀心,以後你也隨性任自由。但,要是活不下去了,再來求為師也不是不可以。”


    涯夫子竟自稱了“為師”,輕飄飄的二字讓這半路撿來的便宜徒兒眼睛倏然一亮。


    “我怎麽去找您師父?”楊煙急著問,“羅浮我隻在《山海異聞錄》中見過,但感覺像那越人口中的天姥山,雲霞明滅皆可阻。”


    涯夫子讓她攤開手來,在她手心畫了一道符。


    “吾乃羅浮山留仙洞無涯是也。”涯夫子輕說,“紙鳶帶著符咒放飛,就是信使,它能給我遞消息。但我此去清修,不到生死攸關,不得驚擾。”


    “我記著了師父,您回去一定好好照顧自己。是不是無論我在哪兒您都能找得到我?那想我了您隨時都可以歸來。您教的我都放腦袋裏了,絕不辜負您的教導。”


    楊煙又拜了一拜,她理解了所謂師徒緣分,就是互相陪伴一場,傳承些學問,然後師長目送幼鳥飛走的過程。


    教她讀書啟蒙的朱夫子,月白師太,還有涯夫子,儒釋道三家的師父,於她都莫不如是。


    相交才是短暫,離散終是常態,人間總是別離最久長。


    “記住我之前說的,不盜不搶不殺不巫不蠱。大道自在天地萬物,幻術、占卜、符咒過於玄妙,易惹事端,不得亂用。還有——此生不入朝堂!”


    涯夫子最後交代,他突然想起楊煙是個女子,輕歎一聲:“額……大概女子也入不了朝堂。那就不要‘以色事人’,要靠自己,煙兒,否則便是辜負為師帶你修行之心意。”


    “謹遵師命。”楊煙雖然臉紅撲撲的,但態度還是恭敬。


    這時自廟外隱約傳來馬的嘶鳴聲。


    “貧道走了,勿念。”


    涯夫子突然起身,倉促結束了對話,他抽出拂塵,快步奔向殿門。


    “師父,外麵下雪,馬滑路阻,不如明日再趕路!”


    楊煙還沒做好心理準備,連忙追到殿外大喊,可這眼盲的道人卻似長了眼睛一般走得極快,已經飛到了廟門口。


    他聞聲頓了頓,側了側頭,朝楊煙微微一笑算作道別,然後拂袖而去。


    楊煙奔到城隍廟門口,卻看到雪中黑衣的涯夫子已和一陌生藍袍道人共騎了一匹白馬,並著另一騎白馬的藍衣道士一同奔向北邊城門方向了。


    疾馳的白馬隱在迷蒙的雪中,三人竟如在禦風而行。


    可奔著奔著,楊煙分明看到兩匹白馬化作兩隻仙鶴輕輕一掠就衝上了遠方的天空,黑衣和藍衣都化作小點慢慢消失在了西北方的天盡頭……


    ————


    送走了涯夫子,楊煙蹲在簷下呆呆地望了一會雪。


    天色漸漸暗下去,這雪越下卻是越大,在院中也就慢慢積了起來,等緩過神來,天已經徹底黑了下去。


    她發現手腳都已凍得毫無知覺,連忙又搓手又跳腳,跑進殿裏給快熄了的炭盆添木炭。


    炭盆本是給涯夫子置辦的,添了兩塊,也不舍得再放了。


    再看看住了小半年的神殿,之前一直忙叨叨地做事情,現在她才覺出來空蕩,僅有一方城隍神像陪著她了。


    楊煙是敬畏神的,早前就給神像擦得幹幹淨淨,沒什麽錢大力供奉,但也日日灑掃,逢初一十五還會買些香貢。


    她關上殿門,想維持住即將熄火的炭盆裏的最後一絲暖意,但還是有凜冽的寒氣從門縫裏鑽進來。


    她包著被子坐在蒲團上,望著神像悲憫眾生的麵龐,喃喃低問:“神啊,為何人世從來別離多?”


    城隍神依然端坐著,彼此相視,靜默無言。想這神像遭遺棄時是這般神情,為人所奉時也這般神情,是真正的“寵辱不驚,去留無意”。


    楊煙卻落寞地想哭,到底是修行不夠。


    她支起身子學涯夫子打坐,卻越坐越感覺殿內冷如冰窖,一直以來心裏緊繃的那根弦終於徹底斷了。


    她索性扔了被子,執著油燈往涯夫子住的榻上去收拾收拾,發現涯夫子竟然真的除了那拂塵,了無一物,似乎這個人從來都沒來過。


    榻上隻有楊煙置辦給他的枕頭被子和幾件換洗衣服。


    榻邊角落裏放著幾壺楊煙買給他卻還沒來得及拆的、那叫浮生歎的濁酒。


    “聚散了無因,真是狠心啊,一點念想都不給我。”


    楊煙自言自語,回應她的卻隻有殿裏四壁的回聲“給我,我……”


    她過去捧了一壺酒,也不管自己還沒成年,拆了捧起來就咕咚咕咚往肚子裏倒了,倒了一通才感受到這烈酒的後勁,辣的眼淚都已出來,於是把壺放下,邊拭淚邊小口小口地飲。


    “嗐……”她發出了一聲歎息。


    “浮生歎,歎浮生,原來是這麽歎的。”


    楊煙喃喃,她的臉上已經泛上嫣紅醉意,身體卻終於覺得暖和許多。


    她想起一年前端午,阿艮給她飲了雄黃酒,那一口雄黃卻拉開了她和身邊人不斷分離的序幕。


    她被命運推著走,一路顛沛流離到七裏縣,不得不想辦法生存,投入心力去學藝,卻沒有時間去問問自己的心,是否覺得有些難過有些寂寞有些痛苦。


    此刻,隻剩一個人守著這廢棄廟宇,她第一次覺出孤寂來,思念起無數個路過又離開她生命的人。


    而明天呢?


    楊煙甩了甩腦袋:“既然今朝有酒今朝醉,那便明日愁來明日愁吧。”


    思畢又繼續給自己灌了些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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