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餡」


    \"還不知你生辰何時?你是有十五了吧。”


    楊煙一直記著端陽看龍舟競渡歸來的路上,蘇可久這樣問她。


    她沒有回答,但她卻是早在春天的尾巴上就到了十五歲,及笄之年,並沒人知道,也無人給她慶祝,更是連個裝扮成女子的機會都沒有。


    但這些似乎也沒那麽重要了。


    到了夏天,楊煙每日學堂上完工就趕回來熬藥,給蘇可久母子做午飯,又去溪瀾湖采了荷花,做了香露、花泥,留了花粉,用一部分鮮荷葉蒸香泥,留一部分曬幹了捏碎放小瓦罐中留用。


    忙忙碌碌中她都忘了自己是個女孩子,但總有些事情還是姍姍來遲。


    ————


    小暑已過,即使是清晨,天氣熱得也讓人在屋裏待不住,屋後的樹木遮蔽了院子,滿院喧囂著蟬鳴。


    蘇可久伺候母親喝過藥躺下休息,發現雖然日頭高照,馬上要到上學時間,楊煙竟還沒起床。


    這不是她的一貫作風。


    他踱著步往西廂房來,那裏正好被遮在樹蔭下,是家中最涼快的房間。


    當然,冬天也是最冷的地方。


    房門沒銷死,他躡手躡腳進來撩起蚊帳,卻發現這姑娘竟把自己從頭到腳整個兒地裹在棉被子裏。


    “太陽曬屁股了,大懶蟲還不起床!”


    說著就去掀她的被子,但被死死地抓住。


    蘇可久回味過來,三伏天蓋被子是要捂痱子嗎?


    “你這是在做什麽?練功?捂汗心訣?龜縮神功?吸熱大法?獨門秘術?”


    日常的賤兮兮。


    他像碰著了什麽好玩的事情,繼續掀被子。


    楊煙還是死抓著不放,良久被子裏才傳來悶悶的聲音:“不要。”


    “你怎麽啦?”蘇可久覺得不對勁,終於切換了態度,關切地詢問。


    沒有回應。


    他慌了,又伸手推了推她:“煙兒,煙兒。”


    “你先走吧,別管我。”楊煙終於說,低低的聲線掩在被下如蚊子嗡嗡。


    “是不是哪裏不舒服?生病了嗎?今兒還能不能去學堂?我幫你帶個假?”蘇可久不厭其煩地問,“能不能露個臉給我?我也能放心。”


    她卻還是不動彈。


    蘇可久急躁了,突然撲上床去猛地掀被子。


    楊煙掙紮著用力拽了被子轉身捂臉,卻剛好露出身下淺灰色布床單上的一小片褐色血跡。


    仿佛意識到什麽,她又飛快地拽著被子將身體轉了過來,窩在被子裏卻再也不動了。


    蘇可久慌張地從床上滑了下來,怔愣在床邊一會兒,又試著去掀被角,被下的人卻再不反抗,任由著被子掀起,露出裏麵一張捂得滿頭大汗的臉來。


    楊煙的頭發都沒有束起,散亂地鋪在枕邊,幾縷發絲還濕漉漉地粘在紅撲撲的臉上,連小巧的鼻頭也泛著紅色,嘴唇好似晶瑩剔透的櫻桃,單衣最上麵的扣子也是解開的,露出潔白修長的脖頸,一根細細的紅繩繞在那裏……


    她的目光卻是無神地盯著房頂,不知在想些什麽。


    看到這光景蘇可久像被燙著一樣騰地一下跳開了,甚至不敢再去看第二眼,知道自己做了逾禮之事,他偏過了頭慢慢往房間外麵退。


    “你高興了?”


    楊煙突然從床上坐了起來,臉上寫滿惶恐不安以及無力的挫敗感,頭發隨意地披散下來,落了一後背,幾縷濕噠噠的垂落半遮著眼簾,襯著委委屈屈的神情更顯破碎惹人愛憐。


    “你是受傷了還是……”常年和母親一起生活,他多少是懂一些的。


    蘇可久說不出口,但他看楊煙的眼神也就明白了,慌慌張張地出了房門:“我去找娘來。”


    等蘇盈向楊煙科普了一通女子身體的發育常識,又教了她應付的法子,楊煙才不得不接受了這個她必須要麵對的事實。


    任麵上如何努力遮掩,身體卻很誠實地生長,不會騙人,可她完全沒做好心理準備。


    這天上午她沒有去學堂上工,索性繼續研究起幾天沒碰的彩球戲法來。


    兩隻碗,三個紅球,碗中碗外和手中變來變去的,連斜偎在床上的蘇盈都看得眼花繚亂,叫她慢一點再慢一點,卻還是猜不透她把球藏在了哪。


    看著她玩了一個上午,蘇盈已經疲累不堪,楊煙也就給她熱了湯藥,讓她繼續躺著休息。


    出了家門準備倒藥渣,卻恰巧碰到蘇可久下學回家。


    楊煙假裝沒有看見,和他擦肩而過,卻被他攔了下來。


    “怎麽了嘛?”


    蘇可久知道她不高興,連忙來哄,卻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早上是我錯了,別生氣了,好妹妹……”


    這一聲“好妹妹”氣得楊煙恨不得把手中的湯瓶甩他臉上,更不想理他了,隻徑直走到街邊,把藥渣倒在了街麵路上。


    習俗中說藥渣倒出去讓人踩碎,才能驅病出門,托人消災。


    回家後蘇可久卻還是不依不饒地跟著她,逼得楊煙隻能往外跑。


    巷子裏人們看到一前一後兩個少年,一個怒氣衝衝的,一個卻是憋著笑,一路小跑著往破城隍廟方向去了。


    楊煙打開了城隍廟的門,“啪”地一聲把蘇可久關到了外麵。


    蘇可久卻還是好脾氣地陪著笑臉,隻隔著門說:“我不高興時都會告訴你,就算你聽了罵我,我心裏也是舒坦的。你不高興了也可以說出來,不要憋在心裏——”


    楊煙打開了門。


    “——說出來讓我高興高興嘛。”


    後半句話才蹦了出來,卻不等楊煙關門,他已迅速推門進來了。


    楊煙匪夷所思地望著他,轉身走到大殿房簷底下,席地坐了下來。


    ————


    院子還是原來的院子,幾個月沒有人來,裏麵重又長滿荒草,而她做機關的工具還留下了一部分,上麵已經爬滿蛛網。


    蘇可久進殿尋了個蒲團,拍了拍落灰才遞給她:“地上涼,坐這個吧。”


    楊煙坐到了蒲團上,蘇可久卻是席地而坐,也不言語,靜靜地等著她先開口。


    “你什麽時候知道的?”楊煙問,顯然是指她是女子的事情,“你早就知道了對吧,但你就不說,就等著看我鬧笑話。”


    她一時拐不過腦子來,隻覺羞憤異常,之前所有的掩飾看起來都似笑話一場。


    “你知道我不是這種人!你這樣說,我可是跳進黃河洗不清了。”


    蘇可久見她真的生氣了,連忙解釋,“我隻覺得你肯定是有苦衷,不想讓你不高興。”


    和蘇盈的口吻幾乎一模一樣,看來母子倆早就聊過這件事了。


    本來楊煙還擔心蘇可久將來知道她是女子可能會鬧脾氣,卻沒想到鬧脾氣的竟是她自己。


    “隻要你高興,你想做什麽都行,男也好女也好,貓也好狗也好——”


    蘇可久又笑嘻嘻地補了一句,還沒說完就被憤然打斷。


    “閉嘴!閉嘴!你才是小狗!”


    楊煙急了,她鬥嘴甚少能鬥贏他,果然“人不要臉天下無敵”。


    “你看,非要和我結拜,我不是一開始就不同意嘛,這下可好,兄弟變兄妹了。”


    蘇可久攤了攤手,麵色卻一紅,又悄悄打量了一下麵前的少女。


    “不,以後還是做兄弟吧。”楊煙卻篤定地說,“我不要做女孩子。”


    這下輪到蘇可久愣住了:“這是什麽意思?”


    他本來存了些什麽期望,希望能借著這個機會捅破那一層窗戶紙,可對方卻把這紙糊得更厚實了。


    “意思就是,我還會繼續扮男子,就算你們都知道了,也會是如此。”楊煙拍拍屁股站起身來,去撿拾自己之前沒拿走的木工工具。


    “你腦袋裏究竟在想些什麽?”蘇可久又急切又委屈,“我當你是孤身一人無著無落為了安全才不得不如此。可如今你有娘和我了,我……”


    他欲言又止,隻得委婉轉換了下表達方式:“娘說,女子像你這個年紀就可以……嫁人了。”


    他囁喏著自言自語,手不自覺地捏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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