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釣魚」


    “撒謊。”


    吳王右拳倏然握緊,城隍廟四周已無其他人,隻有枝頭紅梅在偶然卷起的冷風中輕擺了幾下,花瓣卻固執地不肯掉落。


    寂靜裏聽得到骨節活動的哢哢聲。


    他自幼寄在江南,後又在軍中長大,極少回京城——那是讓他極其厭惡的地方。


    “在,在……對對,是龍舟賽。龍舟競渡上您飄若驚鴻、矯似遊龍、英明神武、俊美無儔,可謂天神下凡,二郎顯聖真君在世,任誰瞧上一眼便再難忘記——何況能在吳王封地經常溜達的,也就是王爺您了。”


    吹捧別人的話這幾年楊煙學了很多,但這次,她說的卻是真的,真的是一見難忘。


    七裏縣城門見的那一眼,已在她心中刻上了濃墨重彩的印痕。


    但真話被包裹在花團錦簇的點綴中,也就失了真話的本來意義。


    “閉嘴吧。”吳王當然不信,但還是皺著眉頭問, “你說話一向如此嗎?”


    這是給她的最後一次機會,楊煙看到黑衣楚歌的劍已經出鞘,在午後和煦日光下微微抖動了。


    “倒也沒有,言語其實就像幻戲,看著絢爛迷離,但也都是小機關小把戲罷了。”


    楊煙怕再拉扯下去會被神不知鬼不覺地給弄死了,隻得端正態度回答: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亦真亦幻,才是妙處不是嗎?”


    還不等吳王回應,她又搶著道: “這可是草民悟了一年多才悟出的道,從不告訴別人,王爺還是第一個!”


    甚至連忙伸手指比了個一。


    “這麽多彎彎繞繞。”吳王似無奈般露出了笑容,卻繼續問,“你的‘假’我們倒都領教過了,那你的‘真’究竟是什麽?”


    致命一問。


    楊煙知道機不可失,連忙跪倒: “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草民和兄長蘇毓皆是貧寒布衣,如錐處囊外,隻恨報國無門。惟求兄長來年科舉入仕,非圖家財萬貫、出將入相,隻求有報國機遇而已。今日隻求王爺允個諾,過兩年大哥若中進士,能給他派份好差事,大哥熟讀經義、才思機敏、誌存高遠,請處囊中久之定能穎脫而出。草民……嗯……我……亦追隨王爺鞍前馬後。”


    鞍前馬後什麽的倒也不一定——楊煙一激動又說禿嚕了嘴,但為了拍馬屁也管不了那麽多了,說罷還正兒八經地磕了幾個頭。


    “你是要本王結黨?”吳王目色倏然一冷,一字一頓逼問。


    楊煙又是一窘,心道常言“伴君如伴虎”,沒曾想“伴爵”也不差多少。


    但麵上還是要裝出寵辱不驚,輕聲反問:“您是王公,我們是布衣,惟求做入室幕僚,怎敢跟您共一個‘黨’字?”


    吳王這才撇嘴不屑地笑了下。


    沉吟片晌,終於問了他想知道,卻也疑惑的事情:“你不想出仕做官?”


    其實他更想問問的是—— “你不替自己求點什麽?”


    話到嘴邊是如何也問不出口的。


    “草民一介下九流,不求功名,但求活著有點用處而已。”楊煙撓了撓頭才想清楚該如何表述,又跪著抬起眼睛注視著少年王爺,瞳仁晶亮如紫葡萄,長長的睫毛還忽閃忽閃的。


    這雙眼睛盯得吳王頭皮有點發麻,連忙錯開了她的視線,隻道:“那就看他考不考得上了,本王不是隨便什麽人都用。”


    “得嘞!”不等吳王吩咐,楊煙自己就“唰”地站了起來,興高采烈地向他拱手作揖: “替兄長謝謝王爺!”


    “讓你起來了嗎?”楚歌又嗤鼻一聲。


    不知道腦裏哪根弦搭錯了,楊煙竟瞪著眼朝楚歌撅了撅嘴,一副挑釁的賤模樣。


    楚歌的腳終於按耐不住飛了過來,楊煙立馬摔了個大馬趴,雖然不怎麽疼,卻也攪得地上騰起一陣煙塵,又吃了一嘴土。


    “你欺負人!”她想拱身爬起來,楚歌卻道: “最好老實趴著,主子不點頭不準起身。”


    一雙小黃牛皮鑲狸毛邊的靴子站定在楊煙麵前,她滿臉沾灰地抬頭去看,少年吳王俊朗的眉眼還如過去那般似天神俯視著自己。


    這身形和七裏縣城門口仰望過的那個人影徹徹底底重疊起來。


    但那時她無力發聲,現在倒是可以繼續嘴硬的。


    “別以為……有武功了不起。我隻是沒你們強而已……”楊煙盯著他嘟囔著: “原以為三皇子愛民如子,卻縱著下屬恃強淩弱……”


    “你如何知本王愛民如子?”吳王卻是聽得清清楚楚,突然反問,但一瞬間好像有似曾相識的畫麵掠過腦海,這張麵孔,這倔強的眼神,似乎真的在哪裏見到過……


    他穩了穩心神,隻淡淡微笑道: “我們都是行伍出身的粗人,楚歌向來直來直去,軍中習慣而已,下次你可以試著躲開他……你起來吧。”


    下次……楊煙怔了一下,還有下次啊!


    於是火速地翻身爬了起來,又拱手拜了一拜,嘿嘿笑著: “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卻沒人回應她一聲。


    好像該說的都說了,場麵瞬間也冷了下來,吳王不說話,抱劍的倆侍衛也麵無表情。


    楊煙訕訕笑著: “你們平時不熟嗎都?那繼續大眼瞪小眼吧,草民先告辭,告辭。”


    說著一溜煙就跑開了,寬大的鶴氅灌滿了風鼓起來左右搖擺著。


    她跑著跑著又回頭喊了一句: “可要記得我兄長蘇毓啊!”


    ————


    凝視著她離開的背影,楚歌突然問楚辭: “‘他’什麽時候把銀子放回我的身上的?”


    “也許是你抬手的時候吧。”楚辭笑了笑。


    “我怎麽沒看到?”


    “你以為那寬袖鶴氅是幹啥用的?”


    說著楚辭就往回走,楚歌卻告起了狀: “主子當心這小老鼠使詐……來路不明又大獻殷勤,其必有妖。沒準是京城那邊派來的細作。”


    “會耍把戲的細作……有點意思。”吳王頓了頓,道,又囑咐楚辭:“派人盯一盯蘇毓。”


    而當楊煙一臉潮紅,風塵仆仆地趕回家中時,蘇可久正在窗前讀書,聞聲他隔著窗戶問了一句: “做什麽去了?”


    “釣魚!”楊煙爽快地回答,不顧凍僵的手腳,連忙鼓搗起她的機關鳥來,那鳥均是輕薄木片連接,雙翅卻是薄如蟬翼的輕紗。


    “河水都結凍了,釣哪門子魚?”蘇可久不解。


    “釣大魚!”


    楊煙卻不解釋,隻用力甩出手中的小鳥,它竟撲棱撲棱飛了起來,在小院上空盤旋了許久。


    蘇可久似乎聽明白了,心裏卻‘咯噔’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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