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主」


    進驛站後,驛卒牽著三匹馬去馬棚食草休息,楊煙和蘇可久一邊裝書箱,一邊搬包裹,一邊卸驢車。


    蘇可久背了東西先進房間,楊煙抱著個布兜,獨自牽著如意往馬棚來。


    也許這是群山中唯一的驛站,馬棚蓋得相當大,兩側相對而建,足足百步長。


    中間是露天走廊,棚簷下兩兩並排掛著數盞油燈,棚中二十餘匹官馬各自有各自的一小塊地盤,還空出數個大棚安置客馬。


    馬棚兩頭各隔出數個守夜看馬的小隔間,四周也有圍擋,擋風擋雪,馬的體溫又高,鑽進棚裏竟比燒了炭爐還暖和。


    “怪不得馬房能住人,誠不我欺啊誠不我欺。”


    進了馬棚楊煙不禁感歎,但今天的馬房確實還沒人住,都是黑黢黢的。


    冷玉笙一行帶的三匹良駒正在棚裏圍在槽前喝水吃草。


    楊煙把如意牽到一旁,邊給她梳毛邊從布兜裏拿出幾個凍僵的胡蘿卜喂給它。


    “如意今天立了功,答應給你吃胡蘿卜,我說話算話。但它們受了凍,先湊合著吃哈。等來年春天,我定讓你吃上最新鮮的蔬菜瓜果。”


    楊煙撫著毛驢如意的鼻子,又望了望旁邊那三匹高大又威風凜凜的駿馬,撇嘴輕道:“咱不跟這仨畜牲一般見識啊,你跟他們不一樣——”


    “畜牲罵誰呢?”


    一個聲音自耳後響起。


    楊煙心裏仿佛奔過無數頭如意,還是換上笑臉轉向來人:“這不,來看看這個畜牲……”


    她抬手指著如意,眼睛卻盯著麵前的冷玉笙。


    他剛脫過披風,隻著一貫的墨藍色綢緞棉袍,腰係綴藍寶石牛皮帶,腰帶上還垂掛著一枚玉佩。


    神色卻是不喜不怒的。


    眼看冷玉笙絲毫反應沒有,楊煙心裏才起了慌亂,開始試探:“王……爺?殿……殿下?”


    “一年不見,個子沒長,膽子倒養肥了。”


    冷玉笙眼神終於動了動,慢悠悠說。


    “這不,這不您現在叫冷公子嗎?‘小樓吹徹玉笙寒’,名字真是雅致。”楊煙嬉笑,心裏卻忖度,什麽破名字,聽著就極冷。


    她又想起,韓祁韓祁,祁朝君主姓韓,之前也打聽過吳王名諱是“韓泠”。


    “泠泠七弦上,靜聽鬆風寒”——反正都是冷冰冰的,兩個名字竟也大差不差了。


    但她臉上笑得諂媚:“殿下,小的剛才實在迫於無奈多有衝撞,但心裏還是唯您馬首是瞻。”


    “這話你信嗎?”冷玉笙隨口問了一句,也不等楊煙回答,又給自己的寶貝赤馬火龍駒添了把草,邊添草邊說:“咱也不跟短腿小畜牲一般見識。”


    楊煙隻不忿地輕輕跺了跺腳,心眼兒沒那麽多的如意卻不幹了,好像聽明白了是在罵它,吹著鼻子,眼睛盯著那火龍駒直翻白眼。


    火龍駒悠哉吃著草,身上的雪水落盡,露出一背發亮的紅鬃,更顯氣宇不凡、威風凜凜,眼中壓根放不下這短腿灰毛小毛驢。


    喂好了驢子,楊煙要走卻也不敢,搓著手在冷玉笙跟前試探:“殿下?冷公子?天寒地凍,小的先回去歇著?”


    冷玉笙卻不接她話茬,隻道:“蘇毓其人鄉試榜上赫赫有名嘛。”


    “兄長秋闈鄉舉第二名,承蒙殿下關心。”


    楊煙傲嬌地挺了挺胸,又低頭拱手發問:“您為何也化名赴京趕考?”


    “閑著無聊,就不能做點無聊的事麽?”冷玉笙撫著馬身道,卻突然意識到了什麽:“你又怎知我是去京城趕考?”


    “軍中無戰事,又是寒冬,轉遷官員不多,冒著雪也還耽擱在路上的,也就是江南嶺南入京的舉子了。何況,您剛才介紹自己是舉子冷玉笙,而強調舉子身份的,大都是憑火牌進京趕考。”


    楊煙畢恭畢敬回答,眼睛轉了轉突然話鋒一轉:“隻怕不用這個身份,您——進不了京吧。”


    一陣妖風自庭院猝然刮來,飛舞的雪片打著旋兒從露天走廊飛過。


    ————


    楊煙垂目等著冷玉笙回應。


    冷玉笙卻將手從火龍駒上抽回,卷了卷袖子,語氣似戲謔似真誠:“你這聰明勁兒不用到戰場上倒可惜了。不如別陪你那……兄長考試了,跟我去西北投軍。”


    “西北還有戰事嗎?”楊煙隻注意到“投軍”的字眼,神色裏儼然是關切。


    “我記得某人說過,戰事雖了,隨時可再起。”


    冷玉笙道,而這“某人”正是蘇可久。


    “耶律琮雖退兵,卻仍在磨刀霍霍,兩年掠我數座城池,搶了無數財寶鐵器、糧食布匹……大祁商事繁榮,西遼嚴寒少糧、民生凋敝。胡商貿易還要搭成本、時間和關稅,遠遠滿足不了國內所需,搶掠怕是捷徑……嚐了甜頭,怎能不再來?”


    “況,他知我朝忙於內鬥,徒增消耗。”楊煙突然把話頭接了過去,“處處是罅隙。”


    昏暗中冷玉笙輕輕拽了拽火龍駒脖上的韁繩。


    天寒地凍,飛雪正洶,馬棚四周空無一人。


    沉默良久,冷玉笙才緩緩開了口:“仲義元帥戰後被封了鎮北候,現在仍在穎穀關練兵。”


    說完也就佇立在那裏發愣,不知道在想什麽。


    “然您被放到江南封地做安樂王爺,無召不得回京,更不允踏足朔北。”楊煙抬起頭,注視著冷玉笙,一字一頓說。


    她也是打聽過的,民間都道聖上為了製衡鎮北侯,將吳王卸了一切兵權職務,養在了江南。


    但眼前這個人,卻偏偏秘密換了名字,冒著風雪出現在進京的驛道上。


    還向一個小老百姓亮了身份。


    想到這兒,楊煙一驚,她自作聰明的試探看起來似乎隻是將自己送入無邊海域翻湧的浪中。


    她攀在他的船舷上,等待一個結果。


    畢竟知道太多的人,要麽上了船,要麽落了水。


    果然。


    冷玉笙抬頭望了望棚頂,那裏撐著數根整木做的骨梁。


    他拳頭捏緊了又慢慢鬆開,拋出了根繩子:“你若入我帳下,我定保蘇毓前程。”


    楊煙眼神動了動,想抓,卻又不敢。


    誰知道這會不會也是試探。


    連失了勢的人也去巴結,不明擺著別有用心。


    她無奈地笑了:“您這都泥菩薩過江了……”


    “怎麽,是誰說唯我馬首是瞻?”


    冷玉笙聲音陡然變冷,神色極為玩味。


    楊煙又抬眸: “為什麽是我,殿下?”


    “這應該是我問你吧?”冷玉笙哼了一聲,“七裏縣日日賣藝表演,是為了招誰?”


    “哪有日日表演?您不就來看一回嘛,湊巧而已。”楊煙無所謂道。


    “湊巧?”冷玉笙擰了下眉頭,心下納悶她怎麽有臉說出這兩個字。


    ————


    因懷疑她是京城派的細作,冷玉笙已暗中差人斷斷續續盯了她和蘇可久快一年,數次從她嘴裏聽到過自己的名字——當然全是吹捧。


    吹捧到他都有些懷疑,這人果真這樣……仰慕自己麽?


    但……就是不知她到底要做什麽……因為據說她除了表演賣弄、做些有的沒的小玩意兒,的確什麽都沒幹。


    若是細作,這細作離他太遠,也太無用了。


    有時他竟會恍惚,究竟是他在監視她還是反被她設計了。


    可麵前的人臉皮儼然厚得如城牆一樣,他到底不知道藏在這麵具下的究竟是什麽人。


    冷玉笙斜斜地挑起一絲微笑: “之前數次獻殷勤,我也挺納悶的,你圖的是什麽?如今見你竟真在扶持蘇毓趕考,就尋思二皇子已失勢,太子再笨也不至於安這麽個毫無交集的釘子給我。你到底是誰?”


    暗裏交鋒既不成,幹脆直接問了出來。


    “隻是一個心有家國的普通人罷了。”楊煙緊了緊抱著的包裹,恭恭敬敬回答。


    屁話!


    “那還怪普通的。”冷玉笙眼神遊離,語氣不知是嘲弄還是什麽:“天下之大,會幻術彩戲的卻不多。況且……”


    冷玉笙要繼續說什麽,偏偏又不想說出來,隻幹咳了一聲:“入京後即如金鱗入海,我隻想先把千裏馬招入帳中而已。嗯,錐處囊中,不是你所求麽?”


    心中想的卻是,此人過於危險,若入京後反為他人所用,他的處境就更……


    不等他思忖完,楊煙突然蹬鼻子上臉地詢問: “那跟您混,您能許我兄長個啥?”


    一道寒光接著便投射過來,冷冷的眼神即使在昏暗中也讓楊煙頭皮泛了一層雞皮疙瘩。


    楊煙懂了,立刻哂笑:“既如此,那就讓小的先做入幕之僚吧,我隻圖口飯吃,好養活。”迅速將蘇可久摘了出去。


    不等冷玉笙反應,她又立刻撩起衣服下跪:


    “民間一直傳言,二皇子暴戾多疑,被吳雍挑動謀反,太子雖有宰相扶持,卻沉迷聲色、性子軟弱,隻有殿下文治武功,愛民如子又軍功赫赫……”


    “閉嘴!”冷玉笙突然冷冷地打斷她。


    “再多說一個字,立刻把你殺了!”


    “不,不敢了。”楊煙戰戰兢兢地磕下頭去,嘴角卻又挑起個了然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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